未分卷 記住︰你將死去─與蟲兒談生死——白夢
    記住︰你將死去─與蟲兒談生死——白夢

    蟲兒︰好長時間不見了,為什麼一見面,你就跟我談死亡的事呢?我一直覺得你有點兒頹廢。也許我的感覺不對。

    白夢︰面對死亡時,每個人內心深處都難免有頹廢的感覺。我是一個詩人。我想說的是,所有哲學家加起來也許只等于一個詩人。因為哲學家們用幾百本書討論不清的問題,詩人卻可以通過直覺直接達到。當然,詩人不需要邏輯。因此,以下這句話才是我真正想說的︰我的訴說是痛苦而嚴肅的,卻是沒有意義的。

    蟲兒︰既然你說你的訴說是沒有意義的,那你為什麼還要訴說呢?

    白夢︰這是一個很好的問題。就象你問,既然你明知道自己會死,那為什麼還要活著呢?既然死亡最終會無情地徹底否定人生,那活著的意義又在哪里呢?

    嚴格地說,沒有人能夠回答這些問題。甚至作為以言說上帝為前提的神學至今也沒能給我們一個滿意的回答。正是因為沒有答案,大多數人也就不再追問,只靠著本能和慣性活下去。而少數對生命極其認真的人不斷追問的結果就是最終去自殺。也許你還記得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瑪佐夫兄弟》中寫下的那段話︰"因為人類存在的秘密並不在于僅僅單純地活著,而在于為什麼活著。當對自己為什麼活著缺乏堅定信念時,人是不願意活著的,寧可自殺。"這段話其實只適用于人類中極少數的優秀分子,也正因為如此,才使我們目睹了本世紀一長串的自殺事件︰杰克.倫敦、海明威、希爾維亞.普拉斯、葉賽寧、茨威格、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三毛、海子等。以上的這些人都是天才的詩人和作家,其中兩人甚至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他們在自己所親手建立的驚人成就面前自殺了。但更多的人卻庸庸碌碌地活了下來,他們不再追問人生的目的和意義,只是更加殘酷地你爭我奪,互相欺詐。這就是我們每天要面對的現實︰戰爭、暴力、凶殺、欺騙和搶奪。

    蟲兒︰你的意思是說,大多數的普通人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他們並不知道為什麼要活著,所以,他們的生命是沒有意義的。而那些少數的優秀分子在追問人生意義的過程中卻因為最終發現人生沒有意義而自殺了。那麼,到底應該怎樣呢?如果我現在就在你面前自殺,你會鼓勵我還是會阻止我?

    白夢︰你已經把問題推向了極端。我必須回答嗎?

    蟲兒︰是的。你必須回答!

    白夢︰那麼,我會阻止你。盡管我自己也試圖自殺過。

    蟲兒︰為什麼?

    白夢︰因為當你選擇自殺的那一刻,你已經敢于直接面對死亡了。在我看來,人必須從死亡開始才能學會生活。因為,雖然生命本身是沒有意義的,但我們卻可以賦予它一定的意義。這好象也是薩特的意思。

    蟲兒︰那就是說,是死亡使生命有了意義?

    白夢︰也許可以這樣說。死亡從本質上是否定生命的。但人卻可以從死亡那里學到怎樣生活,也就是賦予生命意義。這完全是一個個人選擇的問題。孔子曾經說︰“未知生,焉知死",而在我看來,這句話正好應該倒過來說︰“未知死,焉知生"。

    什麼是死呢?我相信沒有人能夠回答這一點。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說︰“人不能活著經歷死。"既然人不能活著經歷死,那麼,活著的人就不能給死下一個確切的定義。盡管人清楚地知道日子過去一天自己與死亡又靠近了一步,但人們仍然把死亡當作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概念排除在日常生活之外。這樣,才有了我們每天的快樂。盡管在每一個個體生命的未來中,唯一可以確定的事實就是死。但沒有人願意正視這一點。

    你去參加親友的葬禮,面對親友的死去,你流下了傷心的眼淚。但你的眼淚是流給別人的,不是為了悼念自己。假設有一天,當死亡作為一個事實直接對你的人生發生作用時,當你每時每刻都感受到死亡的直接**時,當你每天早晨一睜眼想到的第一件事不是趕快刷牙洗臉然後去上班,而是死亡又朝你走近了一步時,那時候,你就會陷入巨大的恐慌之中。這種恐慌對于大多數人就象死亡本身一樣具有毀滅性。

    也許只有到了那個時刻,大多數人才會認真地思考活著的意義或者應該怎樣活著。也許到了那時候,人們才能達成一致,重新建立生命的價值和生活的秩序。

    而且,當你真正從死亡出發去定義生活的話,你就會發現,人類社會至今為止的大多數事件和生活內容不僅是毫無意義的,而且是淺薄愚蠢的。比如,公共生活中的戰爭、意識形態之爭,個人生活中的金錢、名利、地位等。

    蟲兒︰你剛才說你曾經試圖自殺過,那是什麼時侯?

    白夢︰大概二十二歲的時候。我把一個紙條貼在床頭,那上面寫著︰為什麼要活著?顯然,我自己沒有答案,別人也不可能給我答案。在這種情況下,我決定自殺。

    蟲兒︰這件事對你以後的寫作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

    白夢︰可以說是毀滅性的。盡管那時候我就知道我是一個天生的詩人,但我卻不再熱衷于寫詩,因為我找不到寫詩的意義。

    蟲兒︰作為一個對生命極其敏感的詩人,現實生活的確是令人痛苦的。那麼,你還會自殺嗎?

    白夢︰我不知道。但後來又有一次,我躺在床上,我的腦子里似乎一片空白,我好象沒有了任何思維,但卻有感覺。那是一刻真正美好的寧靜,是一種無法用語言描述的真境。在那一刻,生與死似乎失去了界限,生不再是痛苦,死也成了美好。但那一刻太短暫了,以至于當我睜開眼楮時又重新回到了自己。多年來我一直在回想那一時刻,我知道那是跨越生死之界的唯一時刻。

    蟲兒︰這很精彩,可我覺得生活本身更應該追求歡樂。

    白夢︰事實上,如果我們不能對死建立一個基本的態度的話,生命本身就是一場巨大的悲劇。這里有一個最著名的例子就是甦格拉底之死。甦格拉底把死亡看成是靈魂的自由和解放,要求死刑官多給他服用一些毒藥,以便讓他"象天鵝一樣歌唱著死去"。他的死成了歡樂的慶典。

    蟲兒︰這不是與基督教有點兒相似嗎?

    白夢︰是有相似的地方,但實際上是不同的。可問題是,到底有多少人真正相信靈魂是不朽的呢?即便靈魂是不朽的,那麼,脫離了肉身的那個靈魂還是"我"嗎?如果正如宗教中所描述的真有天堂的話,人為什麼不能早一點結束自己的生命去上天堂呢?

    事實上,世世代代的人們都在想盡辦法使自己哪怕是多活一天。也許你還記得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在他的電影《第七封印》的一開始展現給我們的畫面︰

    騎士安東尼奧斯用海水洗了一把臉,當他一轉臉時看見一個黑衣人站在不遠的地方。那人穿著一個巨大的黑色斗篷,只有一張冷酷的白臉露在外面。

    騎士安東尼奧斯問︰你是誰?

    我是死亡。那個黑衣人回答。

    你是來找我嗎?騎士又問。

    死神說︰囫已經跟蹤你很久了。

    然後死神就展開了他的黑色大氅要把騎士夾裹進去。

    等一等。騎士趕忙說。

    死神說︰你們所有人都會這樣。但我從不緩期。

    騎士︰你不是喜歡下棋嗎?

    死神︰你怎麼知道?

    騎士︰我在一些繪畫里看到過。

    死神︰對啦,我是一個很棒的棋手。

    騎士︰但可能沒有我高明。

    死神︰你為什麼想要跟我下棋?

    騎士︰只要我一直能跟你對壘下去,我就能繼續活著。如果最後我贏了,請你放我走。

    死神似乎默許了。他們開始下棋

    但這顯然是世界上最悲慘的棋局。輸贏早已定案,唯一的可能只是拖延時間。

    蟲兒︰我很喜歡這個故事,雖然我沒有看過這部電影。因為它至少表明了人想戰勝死亡的努力和勇氣。

    白夢︰這種姿態只能代表一個英雄的時代。海明威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他在他的小說《老人與海》中描述了老漁夫與大海和鯊魚進行了幾十天的艱苦搏斗後,最後把那條大魚拖上了海灘,盡管那條魚已經被鯊魚掠奪得只剩下一個骨架。對于這篇小說,很多人認為海明威描述了人的偉大,這在老人與驚濤駭浪及鯊魚搏斗的過程中所表現出的英雄氣概中我們可以找到足夠的證據。甚至連諾貝爾獎評選委員會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海明威就以這篇小說獲得了1954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可我覺得幾乎所有人都誤讀了這篇小說。因為,當那只被老人拖上海灘的大魚的骨架在陽光下發出白光時,這難道不是對老人幾十天的艱苦奮戰的一個巨大諷刺和徹底否定嗎?小說強烈地暗示,人生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是沒有意義的。這一點也正好說明了海明威的一生。當他以這篇小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他果斷地自殺了。海明威的死,象征著英雄主義時代的結束。

    蟲兒︰那活在我們這個沒有英雄的時代,不就更加令人悲傷了嗎?

    白夢︰這的確是一個令人悲傷的時代。文明中的傳統價值迅速滑坡,道德淪喪,人類生存的精神環境急劇惡化,導致了人對存在本身的深刻焦慮。由此而來的則是普遍的平庸和齷齪。我有時候覺得這簡直不是一個時代。但是,盡管我不喜歡這個時代,但我又不能超越這個時代。事實上,我自己也在做某種意義上的讓步。

    蟲兒︰我很吃驚你會這樣說。

    白夢︰在《美人志》中我寫道︰

    我厭惡這個時代。我不想隱瞞這一點。當一切都已經變成花花綠綠的小錢,當英雄再一次被釘在十字架上審判,我不能容忍小丑們的酒宴。我不是上帝,我不原諒任何人,我不想再多看他們一眼。我活著,在污泥□前行,我忍著劇烈的痛苦,只是為了找到你,我的愛人。世界是如此的凶殘,你的槍□卻沒有子彈。你後退著,一步一步地強忍著淚水。你美好的臉變成了他們的靶子。你的雙手抓不住明天

    蟲兒︰可人總不能因為自己最終要死就去仇視別人,甚至仇視這個世界吧。

    白夢︰這顯然是不對的。人最深刻的痛苦在于︰我不願意死去,但又必須死去。這時侯,生命好象變成了一件禮物,它並不真正屬于你自己。因為它隨時可以被剝奪。而隨著生的被剝奪,所有與生相關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地位、財產、名譽、甚至愛情。因為這一切與生一起都被無情地剝奪了。所以,人用整整一生所能證明的唯一確定的真理就是︰你以為你擁有的這一切其實都是不屬于你的,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只有死,才是任何力量都無法奪走的,它是你的唯一財產。你逃避一切,卻不能逃避死亡。

    我母親死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但據說,她沒有提起我的名字,而且表示她不牽掛任何人。那時候她是孤立無依的。當她最後再看上一眼她熱愛了一生的那個男人,和她親自生育出來的幾個孩子時,她感到,她與他們之間其實是陌生的,是沒有什麼關系的。死揭穿了生所借以偽裝的一切虛偽外衣,就象一出已經演完的戲劇,連敵人都變成了假的。死就這樣輕易地否定了一切,它對生的一切都不予承認。死亡蠻不講理。

    蟲兒︰那你告訴我應該怎樣活?

    白夢︰我無法告訴你應該怎樣活。

    蟲兒︰那麼我問你,你現在能平靜地面對死嗎?

    白夢︰我想我能。你可以想一想。實際上,就在我們談話的過程中,每分每秒我們都在不停地向死亡走近。而且這個腳步風雨無阻,日夜兼程。所以,我們所剩的日子並不多,死亡也並不遙遠。《聖經》上有一句話說得很好︰“主啊,求你指教我們怎樣數算自己的日子,好讓我們得著智能的心"。

    蟲兒︰听說你前不久去過一次基督教的夏令營,你信仰上帝了嗎?

    白夢︰目前還沒有,但很有可能。

    蟲兒︰你相信人有靈魂嗎?或者說人死了以後人的靈魂還會繼續存在?

    白夢︰人大概是有靈魂的。盡管我不敢肯定,但我寧願相信這一點。因為人的智能是有限的,我們不能武斷地說,凡不能被我們的理性所證明的東西就是不存在的。

    蟲兒︰耶穌不是說信仰他的人死後都能進天國嗎?

    白夢︰《聖經》認為人的靈命表現在人與上帝的關系之中。如果人不信仰上帝,死後就復歸泥土,因為人是上帝用泥土做成的。耶穌不僅強烈地暗示人的生命只是一種肉身現象,而且以命令的口氣說︰你們必須重生!就是信仰上帝,取得靈命,以便永生。耶穌甚至說︰“人若守我的道,就永遠不見死"。

    蟲兒︰那耶穌在這里說的死是一種什麼樣的死呢?是靈命不死,還是肉身不死,或者兩者都不死?

    白夢︰耶穌沒有對此做過正面回答。但耶穌說︰“神不是死人的神,乃是活人的神,因為在他那里,人都是活著的"。這段經文非常重要。第一,它表明了在《新約》中,人有了復活的希望。第二,它強調了神是屬于活人的。也就是說,神所關心的仍然是人的生,而不是死。人只要趕在死亡之前建立與神的關系,也就是信靠神,死亡就不再成為人的問題。

    蟲兒︰但復活意味著什麼呢?那麼多信他的人不是也死了嗎?也沒有見到誰復活。

    白夢︰即便是在信仰中,死亡也並沒有被排除。死仍然意味著一個人生命時間的終結。因為保羅繼續寫道︰“或有人問︰死人怎樣復活,帶著什麼身體來呢?無知的人啊,你所種的,若不死,就不能生。並且你所種的,不是那將來的形體,不過是種粒,即如麥子,或是別樣的谷。"在這里,保羅似乎認同了死而且暗示了靈命的轉生。

    蟲兒︰你講了這麼多,那麼你相信真的有上帝存在嗎?

    白夢︰其實,我們沒有必要去證明上帝是不是真的存在,因為這沒有意義。就象我們也不能證明他不存在一樣。事實上,是人類自己在尋找上帝,因為人類的確需要一個上帝。在這一點上,我比較同意康德的說法。康德是一個基督徒,但同時作為一個大思想家,他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即使沒有上帝,但為了人能生活的更好,我們有必要假設上帝是存在的。

    更何況,盡管《聖經》是一本不能給我們答案的書,但如果它的記載尚屬可靠的話,耶穌的確就是與上帝合而為一的。

    蟲兒︰那你為什麼還不信呢?

    白夢︰我不能人為地做一個理性的選擇。因為在我看來,只有超越理性的信仰才是真正的信仰。所以,信是沒有理由的,不信也沒有原因。

    蟲兒︰但我的大多數基督徒可不是這樣的。

    白夢︰那是因為大多數人對信仰和對生命是一樣的不夠嚴肅。這也是基督教世俗化的一個必然結果。

    蟲兒︰我們談了這麼多,真是受益非淺。最後,你願意送給我一句話嗎?

    白夢︰記住︰你將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