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分卷 我看《約翰福音》——鄭義
    我看《約翰福音》——鄭義

    志明兄︰你好!

    謝謝你叫我拜讀了《約翰福音》。原不想寫文章的,但你多次催問,只好寫這封信,權作一次朋友之間的溝通罷。

    《約翰福音》以有限的篇幅極其簡練又不失為生動地勾勒了耶穌的事跡。這位影響了全人類的聖者,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呢?首先他是一個具有極大神通的異人。他可以將水變酒,他可以治愈絕癥,叫盲人看見光明,甚至令死者復活,他可以讓五千人吃飽,他可以在海面上健步如飛雖然這些神跡令人驚訝感動,但並非耶穌安身立命之根本。他自己也一再宣喻,這一切只不過是用來向世人證明上帝存在的手段。耶穌不是醫術高明的神醫,也不是身懷絕技的特異功能者,他的使命是傳上帝的大道。為此他奔走道路,最後被世人釘上十字架。耶穌是一位偉大的傳道者、殉道者。

    然而,誠實地說,作為一個沒有宗教而有信仰的大陸知識份子,我對耶穌的一些話抱有某種程度的反感。比如,耶穌不停地以神的名義要求人們信奉他,並總是不停地教訓人說︰“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甚至說︰“我就是羊的門。凡在我以先來的都是賊,是強盜"。這種專斷的語調,使我這個曾深受"**東思想"欺騙的人油然而生拒意。……以真理、歷史規律、xx主義天堂的名義,以救世主**東的名義,曾經煽動起一種狂熱的xx宗教。他們有"一句頂一萬句"的"聖經"──"紅寶書";有"早請示、晚匯報";"語錄歌"、"忠字舞"等崇拜儀式;有"查經班"──毛著學習小組;有從"井岡山"到"大躍進"的種種"神跡",有數不勝數的關于"神跡"的見證;有"教會"──xx黨;有"牧師"──各級書記;有"神學院"──各級黨校,甚至還有關于教義的"國際論戰"在當時,識破這個宗教的,是少數中的少數。你也是過來者,你也可以證實那個時代的真誠與狂熱。那些覺得用任何語言都難以表達"無限信仰、無限崇拜、無限熱愛、無限忠誠"的人,就在胸前貼上紙剪的"忠"字到陽光下暴曬。雷鋒、歐陽海、麥賢得、焦裕祿式的眾多聖徒,無一不是以最純正聖潔的信仰而獲得萬眾景仰。

    還記得麥賢得嗎?在海戰中頭部重傷,炮彈片深陷入顱骨,甚麼都不會說了,還記得"毛主席的教導"。沖進大火里搶救毛的石膏像的事情已不是新聞。為了"忠于毛主席",有多少父母含淚把兒子送上武斗的戰場。你可以作證,這其中有一種宗教的真誠。是悲劇或正劇,不是今日人們嘲笑的鬧劇或喜劇。然而,這種可以冠以許多"無限"的信仰,給我們人民帶來的,卻是人類歷史上未曾聞見的大災難。這正是今日大陸信仰危機、信仰崩潰的主要原因。這也正是我這個曾誤入歧途的羔羊,再听見這種真理在握的專斷的語調,就不禁心有余悸的原因。

    對于這種信仰的挫折,時間可能是一個良好的藥方。人是有信仰能力的。

    但是,這還沒有解決我的問題。

    徹底背叛了xx主義信仰之後,我不知不覺走上了一條沒有具體宗教而只有抽象宗教情懷的道途。我所理解的上帝,不是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等每一個具體宗教的尊神,而是《約翰福音》開篇所言的那個"太初有道"的"道"。從情感而言,我尊重每一個宗教,從而也尊重每一個宗教的神。而信仰某一個宗教,事實上便是對其它宗教的排斥。我非常敬重一切真正有信仰的人。我不願意成為任何一個信仰者的異**。現在我這種俗人的身份,使我可以心無愧疚地在任何一個宗教的聖殿里向他們的神頂禮膜拜。在佛教廟宇里,我和什執禮。在西藏布達拉宮,我向藏傳佛教的每一位神只敬獻哈達。在伊斯蘭教清真寺里,我祈禱真主將和平賜給戰亂中的人民。在墨西哥那座世界上最大的天主教堂里,我同各種膚色的人們手拉手請求瓜達魯庇聖母賜福給貧窮的印第安人。"**"國殤日,在紐約哥倫比亞大教堂里,我和基督教朋友們一起祈禱,求上帝保佑多災多難的中國。雖然如此,我仍然是一神論者,上帝只有一個,就是太初之道。而且,由于我不是**,我眼里也就沒有異**,我走到哪里也都不是異**。我生活在一種沒有敵意的親愛和睦中。

    從理性而言,太初有道,道是一,只有信仰這個造就世界萬物也化育了我們人類的唯一者、至高者、絕對者,才是真正的宗教。也就是說,上帝只有一個。據說,上帝沒有名字。這似乎是上帝在暗示世人應舍名而求實,不必過于執著于信仰任何一個宗教。多種宗教的主神,不過是上帝在不同歷史文化背景中的化身。重要的、值得執著的是上帝本身,而不是膚色服裝語言各異的上帝在各民族中的化身。我理解各個民族和個人只有通過各種具體的宗教才能走向上帝,因此我承認具體、各異的宗教之必要性。因為上帝是唯一的,所以各種宗教都必須以排他性來保證上帝的唯一。這種排他性使我卻步。內部的高度認同,必然指向對外部的高度排斥。xx黨把人分為人民和敵人,在人民內部也是宣揚"階級之愛"、"同志之愛"的。有條件、有範圍的愛不是我所理解的上帝之愛。上帝愛一切人。在《約翰福音》里,我看出法利賽人和猶太人也都是信神的,信基督的。只不過他們不信耶穌就是基督,便成了罪大惡極的異**。我再次肯定這種排他性對于一神教的必要,但過于執著這種對異端的排斥,可能離上帝更遠。最極端的例子,便是中世紀的宗教裁判所和宗教戰爭。至今,在基督教內部還有尖銳的教義爭端。

    我曾同一些教會的朋友談到︰聖經畢竟是後人記錄整理的。今人根據錄音整理的文稿,一般皆需要本人認可。不同版本的聖經,有哪一部是上帝簽字認可的?既然上帝未曾在任何一部聖經上簽過字,我們憑什麼否定其它教派的教義?推而廣之,我們憑什麼否定其它宗教的教義?因此,我也很難認同耶穌以"神的獨生子"自居。我理解,對于創立和發展一個宗教,這是必要的。但過于執著是否違背上帝的本意?中國佛教的一次重大改革產生了禪宗,禪宗最反對執著。禪宗輕視修煉、教規、偶像、儀式、呵佛罵祖,提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式的頓悟,甚至講"不修之修",其內在的深意,就是沖破層迭復雜之人事和繁瑣細密之教義所必然造成的屏蔽,使信仰直達真理。還是在《約翰福音》里,耶穌曾說"以身體為殿"的意思,我認為是極其深刻的。以教堂為殿當然是好的,但這只不過是引導我們最終以身體為殿的一個方便法門。我們畢竟要靠自己的心與上帝親近,並最終與上帝合一。

    佛教是中國的國教,有許多長處。但帶有實用主義意味的多神崇拜使它偏離了那個至關重要的"一"。消災避難求觀音,生育求送子娘娘,隱惡求灶王爺,天旱求龍王,驅魔求韋陀等等。神成了忙忙碌碌的辦事員,神與人的關系成了供獻與保佑式的互相利用,而將靈魂的救贖淡忘。基督教堅定的一神論,極其深刻。雖然也有不少信徒為日常瑣事向上帝禱告,不停地向上帝索取,連零存整取都做不到,但教堂的哥特式尖頂永遠隱喻性地指向深邃的天穹。

    對于任何一個宗**,自然都會認為他所信仰的宗教是最偉大的。我尊重這種主觀判斷。但客觀也是一種標準。世界史上,還沒有哪一個宗教如基督教這樣熱烈地宣揚自由、平等和普遍的人類之愛,也還沒有哪一個宗教如基督教般對人性有著最深刻的了解。基督教的原罪說和寬容精神,直接造就了人類歷史上最符合人性的社會制度──西方民主制度。基督教對人類的貢獻是極其偉大的。基督教是真正的福音。對于仍然生活在極權制度下倍受愚弄欺壓的大陸人民,基督教是解放與自由的旗幟!正因此,我希望看到出現一位路德那樣偉大的宗教改革家,根據新時代提出的新要求,對無關教義宏旨的,妨礙基督教向東方傳播的部分進行新解釋。比如,天堂門上的銘語,是否只有希伯來文?是否這暗示著只有歐洲文化的近親才能進天堂?──這不過是一個象征性的說法。我的本意是︰基督教能否成為一個開放的宗教?在這個道德淪喪、物欲橫流的墮落的時代,使更多的人得到拯救?

    基督教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作為一個沒有跨進教會門檻的人,可能我的問題是極其淺薄謬誤的。本來我不想講,但你多次相約,只好和盤托出,請你和基督徒朋友們教正。如有錯誤甚至瀆神之處,我想上帝可能會原諒我的。因為上帝知道我的虔誠。即使在最絕望的時刻,我也沒動搖過對上帝的信仰。我從未因所承受的苦難而抱怨。我知道苦難如耶穌頭上的荊冠,那是上帝賜予的殊榮。

    願上帝賜福于我們的祖國!

    作者來自山西省,作家,著有《老井》等書,現于美國普林斯頓大學中國學社做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