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次精神的出走
這個想法還來不及實施,基督教就進入了我的視野。此前我多次去過教堂,但對于講台上講道人我幾乎沒有正眼看過,心中對基督教只有反感仇視和敵對。因為從小,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基督教就是資產階級的精神鴉片,是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工具,總之不是好東西。再加上我的民族感情,總覺得基督教是洋教,它傳進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引起我對基督教注意的是一本書叫《老子vs.聖經》的書,這本書以一種全新的方法解讀老子,因為老子是道家所尊崇的,我當然有特別的興趣。
由此為起點,我接近基督教,這是一個長時間掙扎的過程。一個人要接受一種信仰,不排除有理性的因素,但是很可能有比理性更深層的心理因素在起作用。我一次次在理性上反駁自己的選擇,覺得耶穌是洋人的耶穌,上帝是以色列人的上帝。但是來自耶穌的魅力實在太大了,我最後終于成了一個基督徒。
走向基督教,對我而言是一次精神的出走。在一篇文章中,我曾寫到,我沒有什麼好安慰臨終的父親,只有給他背**東詩詞,我說︰“這個時刻讓我感覺到近代的中國人做為一個群體的精神資源的枯竭。我們需要新的文明基因的注入,我想這種認識是我後來接受福音的一個原因。”我還說︰“我深深感覺到近代以來中國人在進行精神突圍時的迷茫,所付出的代價的沉重我仰望天空,然而中國的天空已經一無所有,我們的天空已經關閉。中國上古信仰的上天的權威早已被‘天子-所竊取。由于看不到來自天空的拯救之光,所以我們躲在小巷里彼此狙擊,彼此欺詐,彼此殺戳。我們的大地已經荒蕪,我們的心靈已經受傷。”
我信了基督教,故鄉的親人們認為這是大逆不道,我的家鄉對基督教有根深蒂固的反感。小時候,夜里醒來听見父親和母親說悄悄話,于是裝睡,听他們繼續說。父母的悄悄話沒完沒了,但至今只記得一次對話,母親問父親︰“將來咱們的兒子要是娶一個宗教人你要不要?”“白白送我也不要!”父親斬釘截鐵地回答說。
在父母的眼里,“宗教人”,就是基督徒和天主**,不拜神主牌,不祭祖是大逆不道的。就在我寫這篇文章時,我父親的一位表姐給我打電話,說道︰“兒啊,听說你‘從教-了,祖宗的東西可不能敗掉啊!”我家鄉的土話“從教”與“宗教”發音相同,我也是心里緊張,趕緊辯解,表姑在那一頭“叭”地把電話掛了。
成為基督徒後,我自以為找到了另一種精神家園,找到了另一個文化認同,我們都號稱為“亞伯拉罕的子孫”。借著日積月累的聖經學習,我對以色列的歷史遠比中國的歷史熟悉。一段時間里,我曾對中國文化和傳統達到了嗤之以鼻的地步。這一方面是繼承了五四的反傳統精神,另一方面是自以為中國文化與基督教是水火不兼容的。我的母親死于看相算命的江湖術士之手後,我曾經憤怒地咆哮道︰“我要以一個母親的代價和黑暗的中國文化奮斗,決不妥協。"信基督教,對于我是一次快意的反叛,是一次傷心的出走。
然而如今,在成為基督徒三年之後,我發現自己錯了。這次傷心的出走正是對中國祖先信仰的回歸,上帝正是中國人所引以為自豪的先祖黃帝、堯、舜、禹所敬拜的上帝。
二十歲時剛上大學,面對東西方文化的踫撞,我有有一個雄心,就是我們這一代人要重建中國文化和精神。我曾經說︰中國文化最優秀的傳統不在春秋時代,而應到此前的先秦時代去尋找。我們要去發現來自歷史的清潔而純正的精神,復活它,作為我們與世界文明對話和復興中國文化的依托。
那時我對中國上古精神做過有限的探討,最震憾心靈的是《易經》中的一句話︰“天行鍵君子以自強不息。”天行鍵,君子因之以自強,但是那時我注重的只是這句話中人本的一面︰“做一個自強不息的男子漢。”成為基督徒後,有不少基督徒學者一再說基督教的上帝就是中國先祖所敬拜的上帝,我都很不以為然。系列電視片《神州》在這方面提出了大量的證據,但我的反應還是冷淡。我覺得基督教的上帝就是聖經中所啟示的上帝,沒有必要把它與中國歷史上的上天信仰扯在一起。《上帝對中國人的應許》(中國出版時改名《骨頭里的故事》)費盡心思考證甲骨文,說里頭含有中國人敬拜上帝的證據,我也覺得這很牽強附會(我至今仍覺得這本書有不少地方是牽強附會的,但是其中有合理的成份,它的思路值得我們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