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走向本體論的詩 第二節   詩意地自我沉醉的本體
    正當我們仿佛同生存之無限歡欣

    合而為一之際,正當我們在醉境的陶

    醉中期待這種快樂永垂不朽之際,在

    這一剎間,我們就深感到這種痛苦的

    鋒芒的猛刺。縱使有恐懼與憐憫之

    情,我們畢竟是快樂的生靈,不是作

    為個人,而是眾生一體,我們就同這

    大我的創造歡欣息息相通。

    尼采︰《悲劇的誕生》

    叔本華的浪漫美學觀深染印度哲學的影響,有極濃郁的棄世思想,詩與人生合一論的浪漫美學命題在此一度變為詩是人生苦難的暫時解脫的論調。這種審美的悲觀主義形而上學,很快為尼采所否棄。

    本來,在早期浪漫派那里,就隱含著一種悲觀主義的情緒。宗教上的罪感,對現實的惆悵,夾雜著遁世的態度。諾瓦利斯講,罪感是使人熱愛神性的最大的刺激,人愈是感覺自己有罪,便愈是一個基督徒。這種恨世態度以及向宗教去尋找慰藉的企求,實際上已經包含著深沉的悲哀。它很容易就引出一種含糊不清的虛無主義。但尼采從叔本華手中接過意志本體論之後,卻把它變成了一種沉醉般的享受意志(WillenzumGenu),生命力意志。他受法國哲學家蓋英強調充實的生命的學說的影響,以及斯賓諾莎以生命的保存與發達為生活的核心和目的的學說的影響,把充實的內生命充發于外,看作是最高價值,把唯意志論從否棄生命轉換為弘揚生命。他在自傳中寫道︰“正是在我的生命遭受極大困苦的那些年,我放棄了悲觀主義,自我拯救的本能不允許我有懦怯的軟弱的哲學”。ぇ

    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尼采遠比叔本華與早期浪漫派有更直接的聯系。同來曾大肆攻擊浪漫派,但據思想史家研究,他直接攻擊的是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的晚期浪漫派。他甚至把費爾巴哈也歸入這種浪漫派。え他把這種浪漫派視為衰微的同義詞。此外,他還根本否認雪萊、列奧帕蒂、海涅、愛默生是浪漫作家。因此,有人稱他為新浪漫派之始。但他究竟給了浪漫精神一些什麼東西呢?他提出的東西究竟是值得贊同的,還是應該否棄的呢?正如對任何一個權威我們都不能妄加信奉一樣,對尼采同樣如此。

    尼采與早期浪漫派一樣,企圖復活遠古精神,膜拜希臘神話,尋求現代的新神話學,不自覺地把藝術尊奉為神。他所提倡的狄奧尼甦斯精神,是施勒格爾早已發現了的古代現象。《快樂的科學》也與《盧琴德》有那麼一點相似之處。青年尼采還曾醉心于諾瓦利斯的著作,自稱對諾瓦利斯的哲學見解感興趣,而實際上,他對道德的看法又確與諾瓦利斯的見解有瓜葛。他的《悲劇的誕生》明顯地與施勒格爾對古希臘的研究有關。施勒格爾在他的《希臘詩研究》中提出,要建立德國的“新的定在形式”(NeueDaseinsfovm),想通過德國精神與希臘精神的再結合來進行一場“審美革命”,這一設想,實際上在作為新的人性——詩性的代表,扎拉圖斯特拉身上實現了。凡此種種,都表明,尼采在精神淵源上,是與早期浪漫派一脈相承的。

    但尼采的直接出發點,又仍然是由叔本華所翻轉過來了的生存意志的本體論。所不同的就在于,意志生命本體不是要通過詩化,或審美的顯現(直觀)來揚棄自身,而是意志生命本體自身就是詩一般地沉醉、升騰、勃發。叔本華手中的意志尚只是盲目的、不可遏止的沖動(動機),在尼采那里,已膨脹為一種原始性的生命力的實體。充實、弘大的生命力就是本體,生命力是超個人、超主體的原始般的充滿激情的實在,是永動和矛盾,苦惱和極樂,是萬物之原,是世界的唯一根基,只有它能使感性個體深摯、堅強。個體的使命就是把自身中蟄伏著的生命力發揮出來,從而與超個體的生命本體合歡,這本身就是詩。

    尼采從希臘文化中去發現人類生命力弘揚的理想,以富于弘大、沉醉、華美的生命為追索的境界。因為,他覺得現代社會和近代精神早已把生命力扼殺了。“非人格化”的機械和機械主義,工人的“非人格化”,錯誤的“分工”經濟,使生命成了病雖態;作為達到文化之手段的現代科學活動導致了生命的野蠻化。而人類的精神早在甦格拉底之時就開始敗壞了,這就是由于邏輯推導的知識的出現。

    尼采講,甦格拉底主義的“知識即美德”是一條害人不淺的信條。它把人從一種夢境的幻美世界引向一個虛假的邏輯領域,夢境的傾向已經在邏輯三段論的外殼里化成蛹,悲劇藝術徹底敗壞在他手里。在尼采看來,甦格拉底代表著一個在希臘世界聞所未聞的人類典型的出現,即專事推理的人類類型的出現。它欺騙人們泰然自若地相信,由于邏輯的引導,思維能接觸到存在的最深處,不僅能認識存在,而且還能稍稍加以變化。這一騙人的形而上學的幻象,又進而變成了科學的本能,並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科學引向它的極限。“在科學的神秘論者甦格拉底之後,哲學的派別相繼而興,一浪接一浪,于是一種料想不到的廣泛的求知欲普及于全知識界。仿佛求知是一切得天獨厚的人們的特殊任務,這就把科學引人汪洋大海之中,從此它一去不返。由于求知欲的普及,一個共同的思想之網第一次籠罩著整個世界,而且大有窮究整個太陽系的規律之展望;——如果你看清楚這一切,以及現代科學的高得驚人的金字塔,你就不禁要設想,在甦格拉底身上見到所謂世界歷史的轉折點和漩渦”ぉ。

    在對一切知識的佔有欲的驅使下,科學一往無前,永無厭足地樂而忘返,結果,對生命力的美好感受就被取而代之了。對萬物的本質不是以生命去感受,去體悟,而是借諸知識與認識去測量。深入萬物的奧秘,成了唯一真正的人類天職,建立概念、判斷、結論等手段,被視為一切才能之上的最高尚的事業和最值得贊美的天賦。甚至那最崇高的道德行為、惻隱之心,以及“心如止水”的夢神式的涵養境界,也被知識的辯證法,思想的助產術敗壞了。

    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簡直就在暗示,甦格拉底當初被希臘國家公審法庭判處死刑而不是放逐,這完全是公正的,因為他直接影響促使酒神悲劇瓦解。甦格拉底本人到是第一個借知識與理論來超脫死亡的人。為了知,他臨刑時泰然自若。他的這一舉動是在提醒人們,只有科學和知識才使生存顯得有意義因而也才顯得合理。但科學是否真能使人超生死,是否真能為人生提供意義呢?當科學和知識統領了世界之時,出現的卻是荒誕、自殺、苦悶。甦格拉底的知識至上說是一個最大的騙局。如今,知識與人格的嚴重分離不是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了嗎?所以,尼采說,甦格拉底把知覺看成是創造性的,實在是一件大怪事。科學遲早要被神話所取代,科學的終極目的就是神話。到底還有一個知識王國是邏輯學者不得其門而入的。

    尼來把西方智慧從甦格拉底起就一筆給勾銷了,康德、黑格爾這些大哲更是不在話下。後來海德格爾提出,西方形而上學自甦格拉底以來就誤入歧途。他更為徹底,甚至把尼采也算作是甦格拉底線上的人,而且是最後的完成者。而實際上人們照樣也可以把海德格爾算作是形而上學的最後完成者的。無論如何,海德格爾有這麼大的口氣,固然首先得之于胡塞爾的現象學還原法,中止一切權威的判斷,把它們擱置起來,但也不能不說與尼采的精神有著相當的瓜葛。お

    尼采拚命反對求知欲和科學的追逐,這與浪漫派否棄科學,提倡詩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知識、科學是否能解決人生問題,是否能提供生存的意義和合理性?是否有了知識就等于是一個完美的人格?現代的許多劊子手往往是很有知識的。尼采繼叔本華在本體論上的轉變之後,在認識論的轉變上又向前走了一步。他反對的不僅僅是因果、時空的思維方式,而是整個求知欲。人們所應認識的,不是關于實在的知識,而是自己的生命及其價值。一味追逐外在的知識,樂而忘返,必然會帶來內在生命的喪失。

    尼采預言,科學的求知佔有欲最終是要踫碎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新的認識,新的知識,即藝術式的認識,人生的知識。“因為,科學領域的圓周有無數的點,至今尚絲毫不能想象這領域能否徹底測量;所以才德兼備的人,未到人生之中途,便接觸到這圓周的邊緣,由此看入渺茫的所在。一旦栗然見到理論到了科學的權限便蟠虯亂轉,終于咬住自己的尾巴,于是,一種新的認識,悲劇的認識,突起浮上心來,那就需要藝術的保護和救濟才能忍受得住。”か

    正由于自甦格拉底以來的求知欲佔據了西方精神,所以,追尋生命的本體就不但要超逾科學的思維方式,也要超逾歷史,返歸人類太初的質樸。尼采在前甦格拉底的神話中找到了生命本體的詩。“希臘人在薩堤兒身上見到的,是未受知識玷染,未入文明門閥的自然,……薩堤兒是人類的本相,是人類的最高最強的激情之體現,是因接近神靈而樂極忘形的飲客,是與神靈同甘共苦的多情的伴侶,是宣泄性靈深處的智慧之先知,是自然的萬能**之象征”。が

    人因天稟生命力而具有無限開發的可能性,活的血性的感性、意志、直覺是本能的自由的生命顯現。尋求淺薄的快樂,絕非人的神髓。充實的人生,固然伴有深切的滿足之感,但也伴有深切的苦痛之感,人對于痛苦經驗的深淺,乃表示他生命力充實的程度。堅強的本能、意志是人的理想的人格,這是毅然決然獨步人生的道德。尼采把浪漫派的審美的超驗性(拒斥庸俗現存社會的超驗性推向否棄陳腐的偶像和習俗,激勵人去自由地建樹新的生活方式。“尼采關于超人之說,是一種詩一般的召喚,要求有一個比較仁慈的、比較具有創造力的人,把歡樂和尊嚴授予這個人類生活”。き

    在尼采看來,生命力本體本身就是詩,就是美。世界猶如一件自我生育的藝術品,藝術家的創作不過是對生命的謝恩。即使現象不斷毀滅,生存之核心卻萬古長青。另一方面,本體也需要美化、詩化、藝術化,“真正的存在和太一,這種永劫和矛盾,同樣也需要醉心的幻影,快樂的假象,不斷地來救濟它”。ぎ這不但是因為,“我們自居為藝術品,在這一意義上有莫大榮幸;——因為,只有作為一種審美現象來看,存在和世界才是永遠合理”,而且還因為,“求知的我們並不就是‘存在’本身,——存在才是這種藝術喜劇的唯一作者和觀眾,是它替自己準備了這永恆的娛樂。唯有當天才在藝術創作活動中同這世界的原始藝術家融合為一的時候,他才能窺見一點藝術的永恆本質”。く由此,本體論的詩推導出來了。

    在尼采的筆下,所謂“存在”,所謂“世界”,都不再具有傳統本體論上的自然實在或客觀外界的含義,它們就是生命力,亦即意志的代名詞。尼采的生命力本身也就是權力意志。只有領會了這一點,我們才能理解他對本體的如下詩一般的描述。

    存在對我們說,像我這樣吧!我,在外表的永遠變幻之下;我,永遠在創造,在促進生存;我,萬物之母,隨時用這形象的變化來滿足自己。

    “世界就是︰一種巨大無匹的力量,無始無終,……一個奔騰泛濫的力量海洋,永遠在流轉易形,永遠在回流,無窮歲月的回流,以各種形態潮汐相間,從最簡單的涌向最復雜的,從最靜的、最硬的、最冷的涌向最燙的、最野的、最自相矛盾的,然後再從豐盛回到簡單,從矛盾的糾纏回到單一的愉悅,在這種萬化如一、千古不移的狀態中肯定自己,祝福自己是永遠必定回來的東西,是一種不知滿足、不知厭倦、不知疲勞的遷化——︰也就是我的這個永遠在自我創造、永遠在自我摧毀的酒仙世界。”ぐ

    對于這樣一個本體世界,當然不能依據理性、邏輯去推論,而應憑據以本質為本的直覺,憑據審美直觀。它實際上就是個體的生命力擺脫一切歷史的重負,重歸宇宙的生命本原。所以,人的本能生命力與日神的夢境世界的交溶,與酒神的醉境世界的交溶,與大自然的和解歡慶的共醉,不依賴于知識,不依賴于推理、演繹,完全是以整個生命去把握對象,是一種莫名顫動的統一感。正是在這種統一中,人與宇宙的本原同一了,被疏遠了的、敵對的或被征服了的大自然再度與她的浪子(人)歡慶和解。

    與尼采同一時代的狄爾泰這樣評論他︰“尼采明確有力地表述出他否定推論的、邏輯的知識得出的最後結論。在尼采看來,人作為文化的創造者,首先是一個藝術家,然後才是科學意識,由于對人的使命的絕望,他成為創造和建立價值的哲學家。有情感有想象的與眾不同的人的特征在于,把自己的全部生命力擲入生存的一種形式,在于當地發現了這一生存形式不恰當時,他能激切地否棄它,因為生命的形式是不可重復的。” 

    從上個世紀下半葉至本世紀初,德國哲學的一個最突出的特點就是把感性個體的實在生存性(Dasein)從純粹思辨的領域中解救出來,它形成了從叔本華直到狄爾泰、西美爾的生命哲學的強大沖擊力量。這是德國現代哲學上的一次重大轉變。哲學之思從抽象的概念領域一下子轉向生命、生存、生活。哲人們對實際生活和現實世界的積極興趣愈來愈強烈。在德國,出現了一股激烈反抗康德和黑格爾的思潮。

    費爾巴哈也算是這股思潮中的一個干將。他把笛卡爾的自我思維的哲學稱為舊哲學,予以全盤否定。他聲稱,人並不僅僅是個思維的東西,而更多地是一個真實的、有情感的動物。舊哲學的思維總是與人的感性相矛盾、相沖突的,因此,他提出,新的哲學必須重視感性的實存,感性就是完善。

    但費爾巴哈在後來並沒有發生什麼影響,僅只是曇花一現的人物。他在本體論和認識論上都沒有多少新的推進,相反,比他略早的叔本華雖然長時期不被重視,但至十九世紀下半葉卻受到狂熱的崇拜。雖然他強調的人的潛在的、富有沖動的意義在早期謝林那里已有端倪,但意志本體論畢竟足本體論上的一次重大推進。尼采把意志本體論從悲觀主義改造為樂觀主義之後,就進一步鞏固了這種本體論的地位。

    這種抬高生命意志本體,追求個體生命意志與超絕意義上的意志生命本體的詩的同一的詩化哲學的出現,自然不是憑空而來的。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論充分指明,社會歷史現實的發展,制約著特定歷史時期的哲學形態。

    西方文明自十七、十八世紀以來,哲學在思辨概念的抽象化,在設定普遍的理性等方面,取得了重大的進展。它表達了西方社會向外追求、探索自然、發展科技的蓬勃願望。到十九世紀,大工業化開始無情地普遍吞噬著人們的傳統生活方式。但完整的、富有感性血肉的人遠不是唯理主義的抽象化、概念化了的人所能窮盡的,而資本主義的工業文明又造成人的心靈的枯竭。抬高生命意志本體的唯意志論興起的歷史必然性,就在這特定的歷史境遇之中。學究式的哲學家們一味探究長系列概念演繹的能力和把許多事例放在一起的歸納能力,而生命哲學家拋開形而上學,去探究心靈追求豐富內在的隱秘路徑,描述生命本能的種種欲求之間的真實聯系。生命哲學應運而去佔據技術性哲學一向騰空的領域,以詩化的力量去拯救處于普遍非人化的生活和思維方式。

    但是,生命意志哲學的歷史必然性並不能保證他們的結論和尋求的出路的有效性。實際上,他們以悲觀絕望(叔本華)或冷峻傲岸(尼采)的態度去表達時代精神,反映出一部分西方人在科技發展的歷史必然性面前的茫然失措和絕望掙扎的情狀。他們以憂郁的心情預言了科技意志將統治全球,同時又宣告意識的虛無,宣告任何標準一去不返,任何堅實的東西都如沙器。空虛的痛苦、一切深刻的信念的混亂,對生活價值和目的的不可把捉,加深了絕望中去追求的奇異意向。這就是意志本體的絕對化。在哲學上講,不過是,以前擁有絕對的至高無上的理性的權力,如今被沖動意志所取代。人們不必服從于絕對理念,只需听從意志的驅使,一切價值和意義都由此而決定。這不僅在哲學上會引起嚴重的惡果,而且在實踐中也會導致狂肆的瘋狂行為。(詳本章第四節)

    ぇ尼采︰《瞧,這個人!》,見《尼采選集》,第二卷,1978年德文版,第518頁。

    え參閱伯勒︰《尼采與早期浪漫派》,見《尼采研究》,第七卷(1978年),德文版,第59頁。

    ぉ尼采︰《悲劇的誕生》,見《文學論集》,第四輯,第245頁。

    お海德格爾在大學里講授了十年尼采哲學,寫成了長達一千多頁的《論尼采》二卷本。

    か尼采︰《悲劇的誕生》,見《文學論集》,第四輯,第247頁。

    が尼采︰《悲劇的誕生》,見《文學論集》,第三輯,第255頁。

    き賓克萊︰《理想的沖突》,中文版,第201頁。

    ぎく尼采︰《悲劇的誕生》,見《文學論集》,第二輯,第241、247—248頁。

    ぐ尼采︰《權力意志》,第696節,見《西方現代資產階級哲學論著選輯》,中文版,第23頁。

     《狄爾泰選集》,1976年英文版,第11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