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從詩化的思到詩意的棲居 第一節  世界之夜將達夜半
    在這貧乏的時代做一個詩人意

    味著︰在吟詠中去摸索隱去的神的

    蹤跡。正因為如全此,詩人能在世

    界黑夜的時代里道出神聖。……哪

    里有貧乏,哪里就有詩性。

    海德格爾︰《林中路》

    海德格爾與其他浪漫哲人一樣,深深體會到現代技術的發展對人的生存世界的危害。他的哲理思考的一條重要的入手處,就是對機器技術社會化造成的人心惶惶的批判的反思。但他對現代技術的考察,比他前後的任何浪漫哲人都要深入得多,這是因為,他把技術科學的勃興與西方形而上學傳統的迷誤聯系起來了。

    海德格爾指出,科學是現時代的根本現象之一,它的必然結果就是蔓延機器技術的統治。機器技術並不僅僅是現代數學化的自然科學在實踐上的運用,它本身就體現了西方形而上學傳統的本質,因而它才要求數學化的自然科學的支持。

    如今的西方哲人大都認為,人類的文明經歷了三個大的發展階段,一是神話般的信仰階段,以後是哲學反思的階段,再就是科學實證的階段。對我們如今所處的這一科學實證的階段,哲人們有不同的態度和看法。就浪漫哲學來說,當然是一致表示不滿,其根本的理由就是人的價值態度的喪失,內心性的衰萎。但海德格爾則走得更遠。在他看來,科學技術使人的生活世界中的文學藝術、文化成就都面臨著危險。

    海德格爾是這樣想的︰科學技術絕不只是一種歷史的社會的現象,它首先是一種世界觀,即,把人抽象出來作為一個能思維的主體,而把世界理解成這個思維主體的認識對象,理解為與人相對立的對象性實在。在德文中,“對象”一詞本身就包含著“對立”(Gegen-stand)的意味。這種對象性的世界觀使人們把自己的生活世界變成了意欲探究、利用、佔有的圖景。因此,現時代是一個世界圖景的時代。

    對象性世界觀把主體人與生活世界分離開以後,所有屬于人與世界的統一體的東西,都成了研究、計算的對象。最突出的就是,藝術成了美學的考察的對象,詩成了技術分析的對象,什麼主題、層次、結構,什麼表達、再現、技巧,所有的研究都變成了實質上是計算的認識。“認識作為研究將存在者趨入計算,即計算說明存在者如何在多大程度上使表象活動成為可實用的。如果認識或者能預先計算出這一存在者將來的行程,或者把這一存在者作為過去的東西在事後計算出來,那麼,研究就支配了存在者。自然在預先計算中提出,而歷史則可以說是在歷史學的事後計算中提出”。ぇ

    在海德格爾看來,更為嚴重的是,基督教也把它的教義轉換成了一種世界觀(基督教的世界觀),于是把自己置入了現時代。結果,整個世界出現了非神化現象,盡管宗教信仰仍然在生活中留存,但其實質已經變了。諸神早就逃走了,用他的話說,就是諸神從人那里扭轉過身,倘佯遠去甚久矣。剩下的空虛便只有由神話的歷史研究和心理研究來填充。

    諸神的逃離,就意味著黑夜降臨了。自從“三位一體”的赫拉克勒斯、狄奧尼甦斯和基督離開了世界,世界歷史的黃昏就沉入黑夜,並且蔓延著它的黑暗。再也沒有一個上帝還能把人和物聚集在一起,統攝在一起,在其中安置世界歷史和人的寄居之所。神性的光芒從世界歷史中消失,人生在世的留居喪失了根基。

    那麼,為什麼說,世界之夜在經歷了如此漫長的歷史之後,在現時代又趨近午夜了呢?這是指歷史中的人越來越認識不到自己,認識不到屬人的天命,一味意欲去認識、利用實在的對象了。“世界之夜的貧困時代已夠漫長。既已漫長必會達至夜半。夜到夜半也就是最大的時代貧困。于是,這貧乏的時代甚至連自己的貧困也體會不到。貧困者的貧困自身陷入黑暗,其無能為力就是時代最糟的貧乏。貧乏完全沉入了冥暗,因為,貧乏只是一個勁地渴求把自己掩蓋起來”。え世界之夜現在正趨近午夜,這是現時代人的不可逃脫的命運。可悲的是,盡管有無盡的痛苦、難言的苦惱,莫名的煩憂,有不斷增長著的騷動不安、不斷加劇的混亂,人們卻竟然還悠然自得地去追逐、佔有、利用物質世界。“世界的狀況已變得愈來愈激發思,我們仍然無動于衷。真的,世界的進程已明顯要求人們應當毫不遲疑地行動起來,不要在協商談判和國際會議上空話連篇,不要再囿于提出什麼應當做,以及怎樣才得以實行之類的蒼白的觀念範圍之內。因為這樣做仍然沒有行動起來,更談不上思”。ぉ

    由于思維變成了主體的單純思辨認識能力,它是指向外部的對象世界的,它不返回自身,因而,盡管這個世界充斥著學術會議、學術論文,充斥著高談闊論、理論設想,卻是一點沒有認識到主體自身正沉于冥暗之中。只有真正的詩人才清楚地認識了時代的貧乏,認識到終有一死的人們如今竟然沒有意識到他是終有一死的。“終有一死的人還沒有在自身中把握住自己的本質。死成了一個謎,痛苦的神秘仍蒙著一層幕帷。人們還沒有學會愛。但終有一死的人存在著”。お

    一九六九年九月,西德第二電視網為慶祝海德格爾八十歲生日,舉辦了一次電視座談。他本人出席,並回答一些哲學教授的問題。其中有人問道,為什麼他如此強烈地反對科學技術,他回答說,他從未反對過技術,甚至也從未消極地對待科學。他只是對了解技術的本質有興趣。技術的本質隱藏在一種更深得多的秘密第一次出現的事件里。

    由于技術的出現,世界圖景被重新設定,于是,甚至連人的最深的痛苦也成為了地理學的一部分。如今,人們拚命把手伸向宇宙空間,去征服世界,實際上不過是在逃避無家可歸的困境。因此,這個時代的歷史進程處在一種假象之中,好像獲得了人性解放的人真能把世界秩序置于他的力量和控制之下。但這是虛假的,不過是“無家可歸”的人的逃遁而已。

    海德格爾進一步深究的是,技術出現的根源是什麼?把世界設定為測量、計算、研究的圖景的世界觀是什麼?他的結論是,歐洲的形而上學哲學傳統的迷誤就是技術統治世界的最終根源。所謂形而上學的迷誤就是,把存在當作一種認識對象、當作一個存在物來思考,誤以為思維主體所認識、分析、把握的就是存在本身。但實際上,存在早已在這種主體——客體的對列圖式中被徹底遺忘了。這種認識主體(思維)——認識客體(被認識的對象)的對列圖式後來就在客觀方面引起現代技術和科學的出現,在主觀方面引起了唯心主義的出現。

    形而上學的迷誤在柏拉圖那里就已經有了基本傾向,但只是在近代哲學中才得到充分的發展。海德格爾強調指出,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的著名箴言就充分奠定了主體與客體對立的根據,人與世界的原初同一被徹底破壞了。哲學拚命要在人身上去找到一個孤立的思維主體,與世界隔絕,這導致把具有確切性和穩妥性的理智變成本體論的實在,而作為客體環繞著他的“諸存在物”,就成了測量、計算、利用的對象。在海德格爾看來,康德的錯誤並不在于他把世界的基礎看成非理性的、人的認識無法企達的物自體,而是在于他把思辨理性看作是合理的東西,盡管他把它限制在純粹理性的範國內。他說︰“康德是在何種程度上通過先驗的提問來保證近代形而上學的形而上學化的呢?真成了精確性,于是存在者的存在者性變成了意識和智知的感知和思維,智知和認識進入了前景”。か

    這種形而上學的迷誤雖開始于古希臘哲學巨頭,卻是在黑格爾那里才開始完成。但在黑格爾也僅只是完成的開始而已,仍不是完成本身。因為,作為生命的意志無條件地進入自身的可能性尚未完成。意志尚未作為意志的意志在從它那兒展開的現實性中露面,因此,具有精神的絕對形而上學的形而上學在黑格爾那里還沒有完成。真正的完成者是尼采。歐洲歷史的每一時代都建基于當時的形而上學,尼采的權力意志則預示了新時代的形而上學。之所以說尼采完成了形而上學,是因為,存在者的很久以來蘊藏的本質勢力無限制地發展成為它們在全局里所要求的東西,權力意志就成了這種全局中的存在者。因此,他著重提出︰“我們只要學會懂得一件事,那就是︰存在通過它自己作為求權力意志而成其本質,因而要求著思維︰在這個成其本質的意義上把自己作為評價標準來完成,即絕對地運用諸條件來計算,為達到諸條件而計算,從諸條件出發來計算,這就是說,在評價中思維”。が

    海德格爾的思路在此還是比較明晰的。形而上學的思路一開始就把存在當作存在者,進而又把思維主體(一種存在者)推演為本體論的存在,但它肯定不能就此罷了,必得擴展自身,于是就發展到以權力意志來作為本體論的存在。單純的思維主體或意志成了第一位的和本真的實在,成了所有具有各種各樣存在方式和真理的存在者植基于其上的那個存在者,成了存在者之為存在者的關節點。于是,人通過變為主體而使得人自己的本質發生了根本性的轉向。它不但把世界中所有的東西都作為對峙的東西帶到面前,把世界作為一個整體的對象置于自己面前,同時又把自己放置在世界對面。人用一個世界來堵住自己,又為了自己去建造自然。意欲的意願成為現代人的本質。根據人的命令蓄意制造世界,成為無條件的貫徹意圖的無條件的定向,就是技術的隱而不露的本質浮現出來的過程。現代科學和極權國家都是這一技術本質的必然後果。

    更有甚者,技術不僅成了掌管日常思想的手段和形式,不僅有生命的東西在訓練和利用中被技術地對象化,而且生命的本質也被迫把自身交付給技術制造去處理。生命的本質被形而上學地處理為活動的生物,制造對象的動物。然而,這只不過是形而上學的人性。“勞動的動物不過是放任他的產品的狂妄,結果,勞動的動物自己把自己撕碎,自己把自己無化為無的無”。き打上形而上學烙印的人的觀念方式處處只能找到形而上學構成的世界。

    海德格爾因此把整個西方唯理主義傳統哲學一筆勾銷了。他大有要重新改建形而上學的架式,因為,西方形而上學一再追問存在,卻不但遺忘了存在,而且造成了技術的統治,帶來了世界之夜的趨于午夜。形而上學的思維已徹底敗壞了,它已不可能把握到存在,要尋到存在之路,只有詩。這也就是他後或花很大精力轉向詩,解釋詩的原因之所在。

    ぇ海德格爾︰《世界圖景的時代》,見斯波諾斯編︰《海格格爾與文學問題》,1981年英文版,第8頁。

    え海德格爾︰《詩人何為》,見《林中路》,第249頁。

    ぉ海德格爾︰《什麼召喚思》,1954年德文版,第7頁。

    お海德格爾︰《詩人何為》,見《林中路》,第253頁。

    か海德格爾︰《克服形而上學》,見《講演與論文集》,1959年德文版,第75頁。

    が海德格爾︰《尼采》第二卷,1976年德文版,第240頁。

    き海德格爾︰《克服形而上學》,見《講演與論文集》,第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