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都是十六岁,觉得五年实在不算长,命运就象十根指头般被我们随意安排着。河水也许是明白的,只是它和上帝一样尊重了人的选择。”
下午的太阳泛出了些许红晕,映在她的脸上,村里有几家己升起了袅袅的炊烟,她回头望了一眼又继续说:
“后来我沿河到了海边,又坐海船去上海。在海边等着换船的那几天我总是去看海,读到圣经上的一段话,‘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因此,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当时就觉得自己不该离开他,可又想反正还没结婚,用五年时间完一个梦也非奢侈。最后还是坐上了海船。”
“那后来呢?五年后他来找你了吗?”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见远远村口向这里走来一个人,脸上就泛起了一朵微笑。回头对我说:“今晚你住我家,我再讲以后的事。现在我们回去吧,是晚饭的时候了。”
“那么早?是他来找你了?”我也看见了过来的人,个子很高,儒雅中带着军人的气质,不过背有点驼,穿了件农民的老蓝布薄棉袄。我就向她玩皮地笑了笑,说:“你去吧!我还想在河边坐坐。”
她的脸更红了些,象少女般羞涩。“他可能是有事要商量,那你坐着,我先回去弄饭,一会回来喊你。”她站起来迎着远远的来人走了几步,又回头来叮嘱说:“我去弄饭,你千万别走啊!”
我笑着点头。“放心吧!进士小姐,我这人皮厚得很,不会走的。何况还要听你的故事呢!”
他们走了,我望着他俩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我不知道在我年过半百以后谁会走在我的身旁?我想着那个城市,那里面众多的爱人与情人们,我把他们一个个地想过来,最后看见的是郁郁独行的自己。
生活中似乎充满了爱情,没有等待只有欢聚,没有分离只有转换。我的爱情生活好象一件沉重的十八世纪的礼服,无情地**着虚弱的灵魂。可是我仍不停地在爱情场中跳舞,穿着谎言的红舞鞋,疲惫、厌倦,但又不敢停下来,不敢去坐那张冷板凳。河水的声音有节奏地歌咏着,好象华尔兹的舞曲,我的耳边一再地回旋着《交换舞伴》的旋律,悲哀着世上是否有一个人能做我永远的伴侣。
波光散发着越来越热烈的辉煌,我却己病弱得不能跨入,它的辉煌似乎对我毫无益处,只是更映出了我的暗淡。三十未到,似乎就己过完了整个人生。因混乱而早熟,因早熟而悲哀。不知道下面的日子还有多长,象是被判了无期徒刑。
我在河流的面前回朔着自己的爱情。穿过酒巴,穿过情人;穿过同床异梦,又穿过拥挤的新房;穿过争吵与冷战,也穿过花前月下,却发现从没有一个深情的诺言发自心灵又坚守与心灵。我的潇洒在河流的面前变的空茫,苦恼也在河流面前变得虚飘,生命好象一片浮萍飘在死水上,等着渐渐腐烂,一点点融入淤泥。我突然觉得自己不该逃出那个城市,一分钟也不该,千疮百孔的心灵只能浸泡在麻醉剂中。离开了那个充满大麻与酒精的城市,我就象一条跳出污水沟的小鱼,必定**在太阳下,谁又会来把我放进河流里去呢。
想站起身来,逃避这河流的光芒,也逃避这河流前的爱情。可是那对身影却象一只巨大温暖的手般压在我的肩上。四十多年了,他们那爱与生命的河流是如何流过战争、流过酷寒、流过城市、也流过旷野的?我确实渴望着流动,但又无法理解这流动。
当雪婶又坐到我身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面对也有了一点悲壮的光芒。
“到上海后我就有些后悔,离开河流以后我感到枯干。上海没有象这样流动的河,也看不到一片完完整整的天。甚至,甚至都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安静静和上帝说话的海边。上海的海水混浊发黄,根本不能算海,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叫‘上海’。我并没能生活在梦中,我没能常常坐在大海边与上帝说话,倒是缩在女生宿舍的帐子里跟他无言以对。脂粉的香气常常混乱着我的默想,不过渐渐也就习惯了,不再象开始时那样呼吸不畅了。”
“五年后他来了吗?”
“到上海三年后,我收到一封家里转来的信。信是他的,说他很想念我,决定要来看我,还说了许多山里的事,说了那个施洗的婚礼……
“施洗的婚礼?听着就很美,是怎么回事?”我渴望地问,脑子里面涌现着那些鸟鸣宛转的林子、小径尽头的农舍、和被映成碧蓝的小河,那清彻的水流令我十分地渴望。
“林迎辉在山区的三年里除了行医、传道,他最热衷的就是替人主办婚礼。”
“怎么可能?他自己还没结婚呢?”
“是啊!他说山里人十分纯朴,祖祖辈辈没有医生去过那儿,也没有识文断字的,就把他当成了神仙。他再三地向他们解释,最后他们也不肯接受他是个与他们一样的人。他们并不相信他所传的那个外国的耶稣,但都相信他、尊敬他,都想让他主婚并祝福。开始他总是尽量地躲开,后来他实在是不忍推拒山民们的热诚,也是被那些热烈美好的婚礼所吸引,就不躲了。他几乎是每次都去为新人们祝福,山区的婚礼竟成了他流动的礼拜堂。他常常要翻山越岭地走上大半天,去参加一个婚礼。他说他独自一个人走着那些山路时,就想着那里有一群山民在等着他把上帝、把永生去带给他们。而当他翻山越岭地往回走的时候,他都在想我,想我们的婚礼。”
斜阳多情地搭在远处的山脊上,也搭在了我和雪婶的肩上。在飘动的晚霞中我好象看见了那个在山林中走着的年青传道人,看见了他脸上的热诚,也看见了他脸上的爱情。“那施洗的婚礼是怎么回事?”我问。
“那个山区听过福音的人越来越多,许多年青人都想有个在神面前立约的婚礼,但却都不敢公开接受洗礼。直到有一个被迎辉救了的姑娘和跟着迎辉学医的孤儿山娃子相爱了,他们决定让林迎辉为他们在溪边施洗并主婚。那次去的人很多,山民们跑这么远的路来都是为了看一眼那个姑娘。那个姑娘长得非常美,是从山外什么地方跑进来的,山民们发现她时她已经疯了。许多年来,她东家一口、西家一口的吃着。安静的时候很乖巧,还给供她饭的人家做做针线活,可一发起疯来就会脱了衣服跑到冰冷的河溪里去洗澡。山民们都很可怜她,但也有些坏心的人常去做弄她。山民们给了她一些很厚的麻布,让她订成撕不烂、脱不掉的内衣穿在身上,她常常在夜深的时候想去溪水边,借着月光洗一洗自己磨肿磨烂的皮肤,但她听人说过自己疯时的情景,就不敢靠近水去。
迎辉是被山娃子拉去找她的,路上山娃子说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他们遇见她时,正在那条后来施洗的溪流边。她身上的麻布衣被撕得有点褴缕,赤裸着肌肤被石块荆棘刮出许多血道,她在溪水里跑来跑去,哭着又笑着。当她看见林迎辉的时候,她突然跑过来抓住他说:‘我恨你!你不是我爹,我没有爹!’她那样绝望地笑着,又转为狰狞仇恨的笑,她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后跑开去,发出受伤的狼一般的哀嚎声。山娃子吓得拉着迎辉就要跑,迎辉心里也是直打鼓,但却不忍就这样走掉,他想着耶稣赶鬼医病的故事,却还是觉得没什么勇气。他终于还是没有走开,他低着头跪在那里不停地向上帝祷告,他祷告的时候想到了家乡的那条河流,和那河边的雪依,他的祷告更迫切了,他忍不住地为这个女孩的婚礼祷告。
林迎辉祷告了多久他自己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天色从清晨己近了黄昏,也不知道远远地围了许多山民,甚至不知道那个疯女孩走了没有。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那女孩正远远地对着他坐在溪水边,霞光布满了她的四周。当他走近她时,她对他说:‘我有了一个天上的爹,他永远都对我好。是吗?’林迎辉流着泪拼命地点头,但却不知道她是怎么明白的。
回去的路上山娃子无限向往地说:‘她真美!我要娶她。’女孩病好了以后再也没有提过自己的家和生父,只是说自己和山娃子一样是个孤儿。半年后,这两个年轻人相爱并要成家了,他们在那溪边盖了一所小屋子,他们的施洗和婚礼同时举行。两个新人从那清彻见底的溪水中站起时,都哭了。男的望着那女的哭,而女的却望着天哭。说看见天上有扇门开了,他们的老爹正坐在那里等着他们拜高堂呢。那个婚礼真是完美而动人,在山村传统的婚礼上,林迎辉情不自禁地哼起了那首结婚进行曲,山民们不知道他在唱什么,却都一时静了下来,只有鸟声和水声在为他伴奏。他在心中暗暗地对远在上海的恋人说:‘我们结婚吧。’”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哭了起来,雪婶就停了下来静静地等着我。哭了一会后,觉得自己的那种污浊感轻松了许多,侧头去摧雪婶继续说时,发现她的眼里也是晶亮晶亮的。
“迎辉信里说的真是很动人,我也就忍不住地去想那婚礼。三年来他的梦没有暗淡,反而因丰富与真实的加入更灿烂了,我就有些为自己的梦伤感。虽然那时我已经适应了城市的生活,书籍和图书馆为我构起了新的梦,但我还是为他的话心动,想去看看他的山水,去看看他的梦。我爸的信上说,这信因战乱转来晚了,也许我收到信的时候,他已经到上海了。那些日子我就特别紧张,总觉得有人在喊我,常常走着路就突然回头,不敢乱跑,尽量呆在宿舍看书。书没看进去,却总是跑到窗外或门外看,但总是什么都没有。一天一天,一周一周,一个月又一个月,写信回去问,爸爸说家里也没有他的消息。”
“你当时心里是不是很埋怨他?”
“也许吧?但我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天天都是拼命地祷告,否则一分钟也等不下去。那段日子真是只有神在我身边,等待好象把我和上海这个城市隔开了。这样等待了四年,这四年中整个中国都在打仗,无数个家庭妻离子别,我的笔写了许许多多的离别与等待。四年后我真的成了个作家,只是它己不是我的梦了,它不过是我等待的副产品。我那时才明白,相爱的人要合为一体。我无数次的在笔下构想着婚约与婚礼,而我的婚礼却是杳无音讯,但它却越来越在心中熬炼得纯净了。我充满信心地等待与祈祷着,直到那封信。”
“是他的信?”
“是我爸转来的一封同村当兵人的家信。说是在一次战役中,他们部队去支援一个高地,到的时候那里已经弹尽粮绝,官兵全部阵亡。收拾战场时,他发现了一个挎包,打开才知道是林迎辉的,还有一封给我的信,就寄回家让转给我。爸爸和林爸都给我写了信,对我说天上将见到他,但我还是不能接受,也不知道下面漫长的岁月在地上干什么。我天天哭着问上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但他什么也没对我说。那时我觉得自己信仰中的爱与永恒真是很遥远,似乎帮不上太大的忙,但除了它们又什么都没有了。”
陈雪依望着河水的面容染着昔日的忧愁与绝望,她的眼睛凝视着河水,却似乎并未发现河水己随着天色越来越暗了。
“我当时甚至很想投入恋爱与结婚,但是我又渴望着与他有个清清洁洁的婚礼,那怕是在天上。对天堂的信仰在那时显得十分沉重,但若不是它的沉重,我的生命就不知会飘向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