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解放战争进入尾声时,在内蒙战区的一个小山岗上。林迎辉正在给陈雪依写信。
这四年里整个中国被战火蹂躏着,他的生活动荡迁移,身不由己,根本无法与雪依联系。但今天他一定要写这封信,即使它将如前几封一样不知最后去了哪里,他也必须写,因为也许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整个连队的人几乎都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一场恶战,死亡的阴影笼罩着这里。战壕里的人出奇地安静,战壕外初春的草原散发着宁静的青草与泥土的气息。辽阔的蓝天上有一只鹰在盘旋着,忽而腾飞,忽而俯冲,那样自由地展现着生命的力与美。战壕里许多双眼睛正默默地看着它,跟随着它的飞翔。
当林迎辉抬头看到那只鹰又看到战友们眼神里的渴望与恐惧时,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他们将要死了!
是的!他们将要死了,也许只是几个小时甚至更短的时间后,这些眼睛就将永久地闭上,渴望与恐惧都将随着他们沉下去,向无底的深渊沉下去。如果我再去对他们说一遍天堂,如果我现在再去向他们问一声“你要不要接受耶稣,得着永恒”。也许他们会收起那惯常的嘲笑,也许他们就得着了永恒的生命;也许他们就不会沉向那黑暗;也许他们今晚就会与耶稣相聚在乐园……
林迎辉这样想着,手上的笔却仍没有离开信纸。他心中实在无法忍受没有告诉雪依一切就永远地离开她。他在心中对上帝祷告着:神啊,我只要一会,就一会,让我把信写完。让我告诉雪依我对她的爱;告诉她我一直在努力地迈向我们的婚礼;告诉她我一直在往她那里去;告诉她我一直悔恨十六岁时的分离;告诉她将来我不会再离开她。如果有将来的话,我会珍惜相聚超过珍惜自己的梦。我只需要一会,只要一会,然后我就去做你所呼召我去做的。
……
四年前林迎辉给家里写了那封信后就离开了那个叫狗尾山的地方,他对那些跟着他恋恋不舍的娃子说要给他们带一个教书的阿姨来,还有五颜六色的笔和白白的纸。可是等他坐船、乘车地来到皖南一带时却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小镇上正有一家小户人家在办婚礼,他跟着看热闹的人挤在张灯结彩的院门外等着花轿。新娘来了,刚跨过火盘入了礼堂,司仪一拜天地还没喊出口,外面就骚动起来。喊着抓丁的来了,许多人一哄而散,没走的也悄悄地挤出了礼堂,在院子里看着,随时准备遛走。原来这个新郎早就被抽了丁,一直躲在外面不敢回来,老人抱孙子心切,给镇上管事的塞了钱,让他今天回来结婚,没想到今天抓丁的还是来了。老人哭着跪在那里求他行个好,那怕是过了今晚,让儿子留个根再走。管事的收了他们的钱,也有点不忍心,但还是说自己做不了主,今天部队上来了长官,人数凑不齐就要把他带走。
老人抱出了家里所有的好东西求管事的高抬贵手,新娘子也摘下了所有的首饰跪着求他。管事的向四周看了看说:‘众位乡邻,咱家在这镇上也有年头了,以后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不是我这人没人性,我也实在是没办法。有谁愿意顶他的,我就睁一眼闭一眼了。’他这话一说新郎一家和围着的人都低了头,只有新娘子的目光还在绝望而又期盼地看着。林迎辉觉得她好象就只盯着他一人在看,而她的眼睛与雪依又是这样地相象,他真是不忍心这个与雪依非常相像的穿着嫁衣的女子在她的婚礼失去新郎。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去的,又说了什么,当他看着那一家人跪在他脚前泣不成声时,他知道他的婚礼又飘远了,以至看不见了。
当他被人拉着跨出那院门的时候,他对那个拉着他衣襟不放的新娘子说:‘回去拜天地吧!结婚了多生几个孩子。’那新娘子顾不上害羞,拼命地点头。问他:‘恩人贵姓?我们第一个孩子要跟你姓。’林迎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姓林。’他心里真是很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林迎辉替人被抓了丁,后来也常有些后悔,但想着一个婚礼能因此进行下去就觉得自己并没有别的选择。他就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想雪依,又想想那个与雪依相像的新娘子,想着他们幸福的夫妻生活,想着他们许许多多的孩子,心里得了不少的安慰。
在部队里林迎辉的枪法不错,却没立上什么大战功。别人都笑他怕死,他也就默认了。其实他知道自己不怕死亡,但就是没法下狠劲端起机枪扫射,总忘不了面对的是人。最后也升了点官,主要是靠负伤换来的。
当兵的生活使他的信仰与灵魂被撕裂着。他和部队里另外几个基督徒组织了一个小小的聚会,查经、祷告。但常常是刚刚安静在超越的平安中,又接到了战斗的命令。下次聚会时或许就少了一两个,但也会有新的人来。他们从不搞追思礼拜,因为太频繁了。每次上战场时,他都忍不住去想到十字架上的耶稣,想他悲悯注视的眼睛,只是他还是得去杀人,杀人是一个士兵的职责。这样的时候他就会饥渴地思念家乡的河流,思念斜阳下河流旁的爱情,然而他还是得举枪杀人,因为战友的血流在身旁。爱与仇恨就这样一天天地撕裂着他。二年后他当了解放军的战俘,然后当了解放军战士。生活却没有变,还是开枪,还是思念着河流与爱情。
……
信终于写完了,林迎辉匆匆地把信放进挎包里,心中默祷着陈雪依能看见这封信。然后他抬起头来准备去做上帝要他做的事,可是死亡却毫无耐心地来了。那一天的清晨,命运没有给予他兼顾爱情与使命的机会。将来一生都无法弥补那个清晨所留给他的自责。
仅仅只是一瞬,硝烟就遮蔽了蓝天。仅仅只是一瞬,枪声就代替了宁静。从清晨到午日,从午日到黄昏,枪管都烫软了,人也杀疯了。在那次战斗中,林迎辉出奇的勇猛。他没有觉得自己在杀人,只是拚命地想救人,救他的战友,救刚才那些望着雄鹰的眼睛。他要它们都睁着,而不是闭上,他渴望着它们能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可是人一个个地在他的面前倒下,眼睛一双双地在他的呼喊中闭上,血染红了天地,染红了他。在人类彼此的仇杀中,苍天沉默无语。
当枪声渐渐稀少,人声也零落了,当那些熟悉的眼睛和灵魂都沉入黑暗的静默后,林迎辉才猛然想起问自己今天杀了多少个人。他颓然地跪倒在血染的焦土上,盼望自己这有罪的生命就在此刻结束。象是回应他的盼望,大炮声隆隆地响起,雨点般向小山包倾倒。突然,身边的巨石被炸开,向他倒下来。林迎辉被气浪震昏了过去,在失去知觉前他看到了那条河,河里有许多呼救的人被水冲走,他想跑去救他们,但身体一动都不能动。他没有看见雪依,却看见血一般的河水从河床里泛滥出来,天地都红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寂静,巨石侧部的凹形正好把他罩在里面,成了一块名符其实的保险石。血和泪都在脸上流着,他不明白为什么神还要顾念背逆的他。他曾无数次的渴望在生命中遇见神迹,可是此刻他面对上帝神奇的救护却羞愧落泪,觉得这是他一生中最不配看见神迹的时刻。在天边最后的一缕晚霞中,他看见了他们的眼睛,那些未能得救的灵魂的眼睛,那些眼睛中的渴望与绝望。他看着它们沉入茫茫的黑暗,他的心被压成了薄片,碎裂。远处隐约的冲锋号声与他己毫无关系。林迎辉再次坠入昏迷之前,他向那创造生命者忏悔,求他赦免自己对灵魂的轻忽。
增援部队打扫战场时没有发现巨石下的林迎辉,两天后几个牧民发现了他,他在他们蒙古包中养伤的时候决定不再回部队了。他就在那些蒙古包里传讲着耶稣,传讲着天堂与永生。他很想去上海找陈雪依,但又无法离开这里,那些沉没进这块土地里的灵魂使他不能离开,每个晚上他都会看见那些眼睛。
新中国很快就成立了,部队也找到了他,那次战斗留在他身上的弹片为他换来了军功章和官衔。而这弹片也在他的灵魂中不断地提醒着他,他的生命是属于上帝的,是属于那些期待拯救的灵魂的。刚刚升了营长的他提出要去地方工作,但未获批。最后终于因他的要求调到医院去工作了,虽然还是在部队,但他总算可以不再杀人而是救人了。因着他原有的医术,他很快得到了医院领导的赏识,可惜他政治上一点不追求,白费了他们的苦心。
到第二年的春天,林迎辉终于和仍在上海的陈雪依联系上了。俩人说定了日子回老家结婚,但是当陈雪依抱着一台崭新的留声机回来的时候,林迎辉己跨过了鸭绿江。陈雪依本来想留在家乡,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让她想起迎辉,河水的声音几乎要让她发疯。她也想过去林迎辉去过的山区,但迎辉不在,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有了力量,最后她还是回了上海。临走的那天傍晚,她把留声机抱到河边,不断地发着那支结婚进行曲,她流着泪在河流前,在天地间把自己嫁给了他。
而此刻,林迎辉正在炮火和鲜血中。死亡不断地从他的手中夺去生命,他只能为他们祷告,他不顾一切地向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战士传讲着天国的福音,传讲着救主耶稣。他心中对天堂的信念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坚定。他象一个救生艇上的勇士,尽力打捞着尚未没入死亡的生命,他真的相信将来会在天国中见着他们。这令许多人大惑不解,也有人因他的认真而怀疑他的神经与头脑,更有那阶级觉悟高的就提高了警惕,但战争使一切都淡化了。在生命的存亡面前,阶级的理念变得十分模糊。林迎辉救了许多人,其中不乏大官,于是当部队从朝鲜凯旋归来的时候,林迎辉己经是团级军医了。
林迎辉从朝鲜战场回来后的第二年约陈雪依回去结婚,但到秋天的时候部队开始了整风运动,他的信仰问题被提了出来,虽然有受过他救命之恩的大领导保他,他还是受到了隔离审查。他给雪依去信时还是很乐观,认为自己没干什么坏事,查清楚就好了,共产党不会冤枉人。他约雪依春节时回家,以后就再没了他的信。几个月后,陈雪依还是在飘飘的白雪中回到了那条河流边。
白雪覆盖了两岸也覆盖了河流,冰封的河面上看不见渡船,也看不见波光鳞鳞的水流。银装的世界被残阳淡淡的血色映着,凄美而圣洁。
陈雪依回来几天了,关于迎辉的消息一点都没有,今天是大年三十,明天就是他俩订的结婚日子。他在哪里呢?陈雪依在冰封的河边徘徊着,希望他会突然出现在面前。有几个人从村里走来,一个好象是爸爸,另一个瘦瘦的显然是林爸,他的身影很象迎辉,只是略矮了些。他们旁边还有一个人,雪依多么希望那是迎辉啊,但他显然不是。她看着他们走过来,心中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们也看见了她,俩个人站住了,只有那个陌生人走过来。
“我是林医生的战友,他……”来人胖胖的脸被冻的通红,眼睛左右看着,匆匆地从陈雪依脸上扫过。
“他回不来了?”
“嗯!”
“我可以去看他吗?”
那人尴尬地看着她,脸更红了,好象自己干了什么错事。陈雪依看着就明白了,颤着声音又问:“抓起来了?”
“嗯!”那人好象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然后又猛吸一口气,快速地说下去,似乎生怕一有停息,就会被对面这个女人的问话或是眼泪弄得没有勇气说完。
“林医生是年前被正式判刑的,我们都没想到。领导上和同志们都觉得他是个好人,但谁也救不了他。他的罪名太多了,说他解放战争时当了逃兵,不回部队,却在内蒙传道。抗美援朝时又在战地瓦解军心,让革命战士牺牲的时候没有保持革命斗志,幻想着封建迷信的天堂。政治部定他是以西方帝国主义思想腐蚀士兵,动摇军心。是个深藏多年的国民党间谍。所以,所以判了他二十年。他被带离我们医院的前夜是我看审他,他悄悄给了我这封信,让我一定在初一之前送到这里。他说初一你会等他结婚,他让你不要等了。后来我们也不知道他被转到那个监狱了。”
陈雪依从他手中接过信,努力保持着镇定,模模糊糊地听他一再抱歉着。“我一直在犹豫,不敢送这封信。昨天到了这里还是不敢来,但陈医生是个好人,我不能辜负了他。只是让你久等了……真对不起……”
他的声音远远地飘着,听不真切。雪依不知道他是怎么走的,自己又说了什么,只是终于熬到又只剩下她自己和这冰封的河水时,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在冰封的河上奔跑着,在心里疯狂地呼喊着迎辉的名字,呼喊着:“迎辉,我在等你结婚!”
她甚至没有去看林迎辉的信,她知道他会说什么,但她怎么能不等待他呢?可是这二十年,二十年啊!又该如何等待呢?当她终于跌倒在冰封的河上时,她把脸深深的埋在雪里,她问上帝,能不能就在此刻接走她?她对那创造万有又充满万有的神说,她实在没有勇气一个人活下去,因为生命对于她己经毫无意义。二十年的等待,二十年冰封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她的爱情能穿过这二十年的岁月吗?
她的眼泪一滴滴融进白雪,她滚烫的脸越埋越深。突然,她看见了水流,看见了那流动着的河,看见了那冰封下的流动的生命。她的眼睛睁大了紧贴在冰面上,盯着那水流,盯着那在冰层下流动的生命。“给人生命的神啊,你是在借这水流对我说话吗?你是在告诉我生命的力量吗?你是要我如这河水般奔流,永不弃绝生命吗?”好象是在回应她的祷告,一条小鱼在水中游过来,她看着它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第一次体会着生命的可贵与意义,第一次获得了对生命的真实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