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祖回到南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方面因心力憔悴需要休息,他已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事;另方面他也需要冷静思索,这样做到底对不对?他得到了鹭鹭的确切地址,这是他寻找了几十年,梦寐以求的结果。但是,激动过后,反而快乐不起来。他觉得有些对不起妻子,但又觉得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妻子的事情。他与鹭鹭的关系,他对鹭鹭的思念,是他们相识的同时就坦诚相告的,她知道得非常清楚,她表示了理解与接受。也许正是这种理解和宽容,才使他更感到亏欠。他承认自己没有妻子那颗充满温柔的心,那颗善解人意的心,那颗愿意牺牲自己去关爱别人的心。像他这样刻骨铭心地思念初恋的情人,完全不顾妻子内心的感受,把妻子的忍耐与宽容当作福气,是何等的自私。就像一个孩子,在做了坏事得到父母原谅后,不是从内心自责,反而无所顾忌,一次次做出让深爱自己的父母伤心的事。他感到欠妻子实在太多,由此带来内心的深深不安。他在想:妻子为什么能这样做?作为一个女人,没有人愿意将丈夫的爱分割出去,没有人能与别人共享爱情,换到自己也做不到。只有耶稣基督的爱,才是广袤无边的爱,无私舍己的爱,心中没有自己,只为他人。自己也信耶稣,为什么同样信耶稣,差别会这么大呢?他觉得,无论如何,不应该再提去四川的事。
但是,细心的妻子却发现丈夫从上海回来后的变化。他少言寡语,常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她几次推门进去,都发现他正对着窗户发呆。虽然他没有说什么,也不提白鹭留下的那个地址,但看得出他内心的矛盾与痛苦。追求了一辈子的愿望眼看就能实现,应该是充满兴奋与期待。她等着他提出去四川的要求,可是全无动静,这就有些反常。她猜测,有可能觉得对不起自己而在受良心的煎熬。如果能够彻底想通也何尝不是好事。但是,深藏了几十年的感情硬要压下去,并从心里彻底铲除,哪里是件容易的事?他定是良心上背负了太重的负担,这负担足以把他压倒、压垮、压扁。其实自己也是矛盾的。既不愿意有人分享丈夫的爱,又觉得不能因着自私的感情而置丈夫的痛苦于不顾。她明白,丈夫与白鹭的爱本于自己之先,因战争的拆散而引起双方的思念并不构成道德问题。与丈夫结婚三十年间没有发现有任何感情上的背叛,他不应该背负良心债使自己受折磨。何况在余生之年见上一面,除了满足一种心灵上的愿望,还能做什么呢?大家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大家都有家庭孩子,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是基督徒。谁也不会、也不肯去做违背神的诫命的事情,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丢弃天堂的福乐而选择地狱。那又有什么好担心、好吃醋呢?神鉴察人心,神了解掌控一切。就连自己都不属于自己,怎么倒把丈夫看作是自己的私有?能因见上一面而解除两个人心中的愁苦,解除几十年来对于对方的思念,这应该是一件好事、善事。妻子这样想,觉得应该关心丈夫,帮助他卸下良心的负担,走出心灵的困扰。好好休息,待恢复体力后去一趟四川。如果需要她陪同,她将十分乐意。
但是没有想到,当她将自己的想法向他提出时,却遭到了他的拒绝。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眼见得丈夫的脸色越来越差,心绞痛也时有发作,完全靠保心丸来维持,淑妍的心也在往下沉。她就天天向神祷告求神给她启示。
春去夏来,夏去秋至。丈夫并没有从悲苦中解脱,妻子也没有放弃劝说丈夫的努力。这一天吃过晚饭,她尾随着丈夫的脚踵走进卧室,伺候丈夫躺下,真诚地对丈夫说:
“卫东啊,(他现在的名字)我们夫妻也快三十年了,从来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你有解不开的心结,我也着急。我完全理解,你想与她见上一面,也不过是了却一个心愿,并没有想做什么,更没有想背叛婚姻,因此你不用自责。你们当初有婚约,这个婚约也是纯洁美好的。是战争和历史阻断了婚约的履行,并不是人为的背叛。你给我看你的日记,说明你的坦诚;我非但不吃醋,还满意你的有情有义。你从上海回来后从来不提去四川的事,劝你去也不去,也正说明了你对我、对这个家的责任和情义。但是,这是你理智的选择,并非内心的放弃。否则,也不会有今日的挣扎和痛苦。你以为不去四川大家都能安心了?我告诉你,大家都不安心。你心里不安心,你不可能将她彻底忘记;我也不安心,因为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才不肯去的,你的痛苦将带来我的良心自责一辈子。鹭鹭也不安心,她一定会知道你已经收到她留下的字条,你知道了不去她会作种种的猜疑:你活着,还是死了?你记恨她,还是有别的原因,因此她更不安心。相反,你去了,大家都了却一桩心愿,回来后轻松愉快地过日子,有什么不好?”
淑妍这番没有虚伪的雕琢,句句是真情的流露。泪水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流,终于开口说话:
“我感谢你,淑妍。在你的生命中,爱别人超过爱自己,你的行为荣耀了神的名。你是一名真正的基督徒,我自惭形秽,白白信主多年,被情魔捆绑而不能解脱。我也明白,即使了却了心愿,又有什么现实意义?可是心总不听脑的指挥,一会儿想,不见也好,见了又能怎样?一会儿又想,不知她这四五十年过得好不好?当初的婚约,到底是谁辜负了谁?也许是老了,没有了拚搏,就增添了怀旧,常常想过去的事情。我知道自己不仅亏欠你,更是亏欠主,承受着良心的责备。我一直在矛盾中生活,如何能快乐得起来?你知道我的病,说去就去了,所以更想……”他实在说不下去了,默默的流泪变成轻轻的抽泣。
“好了好了,别伤心难受了,我完全理解你。这样,我来给你写信,与她约好见面的日子。你好好休息几天,养好身体,去见完面我们就回来,一心一意在家养病。你还年轻,从前是七十古来稀,现在是八十不稀奇,愿主保佑你吧。”
妻子哄孩子一样,直把丈夫哄得露出了笑脸,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房间,她准备去给鹭鹭写信。
白鹭接到一封来自南京的信就知道是念祖的。撕开信封的时候,手都在发颤。气也短了,一口气分两次吸,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待拆开一看,才知道是他妻子的笔迹。信是这样写的:
白鹭姐妹:
我知道你也信耶稣,在主内我们是姐妹;也知道你们儿时的感情,在世上我们也是姐妹。战争与历史阻断了你们的关系,却阻不断你们之间相互的思念。**中他改名叫卫东,现在也仍然叫卫东。也许你也找过他,改了名字是找不到的原因之一,不要存任何疑虑。自从得知你留在村中的地址,他日夜都想见你一面。他身体不好,我想满足他的这个愿望,盼你不要拒绝。我们已决定买票前去,等我们到了成都,再与你电话联系。
愿主与你同在!
卫东的妻子淑妍代笔
白鹭读完信,已是泪流满面。一是思念了几十年的人很快就能见面,二是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好妻子,心里不禁又感动又惭愧。仿佛打翻了五味瓶,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她终于明白了去年到南京找不着他的原因,怨自己怎么这么笨,竟没有想到**中有许多人改名的事情。当初只要到当地派出所查一查就清楚了,也不至于空跑一趟,还白担了这么长时间的心。她极力去想他现在的样子,怎么也不能把当年的少年与现在的老头联系在一起。她想不出他会是什么样子,在自己脑子里的,永远是那个充满朝气的英俊少年。四十年前的他又出现在她面前。她仿佛听见了他醇厚的声音,她似乎还感觉到了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以及他灼热的嘴唇。公园里的初吻在她一生中再也没有感觉过。即使后来与林浩结婚,也少不了夫妻间的亲热,但与初吻的感觉完全不同。她留恋与他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份经历,每一种体验,都是独一无二的。如今虽然老了,回想起来,似乎又回到了少女时代。那份纯真,那份新奇,那份敏感,那份**。她甚至有点害羞,下意识地在镜子里看看自己的脸红了没有?
从接到信开始,她每天都在期待,每天都刻意穿着打扮。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脸上有多少皱纹,头上有几多白发。也从这天起,她去染了头发,选定了见面时的服饰,只是皱纹无法用熨斗熨平。总想着少给对方一些苍老的感觉,多留一些青春的回忆。哎,老是自然规律,任何人也无法逃避的。她忽然想起一句诗:“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第一次体会了前半句的含意。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早晨,终于盼来了从宾馆打来的电话,说他们已到成都,住在青年旅社201房间,盼望来接。白鹭放下电话,一颗心全乱了,反而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回到房间,把早已准备好的衣服穿上,再到卫生间,把已经梳理好的头发再梳理一遍。发觉唇膏太浓,擦掉了重涂;发觉眉梢太直,描得再弯一点。光是项链就换了三次,粗的不好换细的,黄的不好改白的。至于坠子,选用一枚精致的十字架,愿主时刻与她同在。一个小时后,终于出门打的,直奔旅社而去。
到了旅社门口,下了车,迈进大门,并未有人来接。就径自登上二楼,敲响201房间的门。
只敲了一下门就开了,好像守候在旁边的一样。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位梳着分头的老年人。虽然一愣,但马上认出他就是日思夜想的念祖哥哥。念祖也是一眼就认出这位步入老年的妇女就是他的鹭鹭妹妹。两人几乎同时喊出对方的名字,四只手立时握在一起,四只眼睛定定地互相对视。只是身后另有一位女性站在那里,才没有相依相偎。
“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妻子沈淑妍。这位是――”
“不用介绍了,早就认识。”妻子说,“别误会,我说的是你的名字”。
淑妍拉着白鹭的手坐进沙发,自己退而坐在床上,将另一个位置留给念祖。
“几时到的?路上累吧?”白鹭问淑妍。
“睡卧铺,没啥累的。――噢,我出去买点东西,你们几十年未见,先聊聊。”
“需要什么?我去买。”白鹭站起来。
“不不,我需要亲自挑选。”说着话,人已走出房门,随手把门拉上了。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四十多年的思念像突然而来的洪水,带着十几米高的浪头向前扑来。再也控制不住的感情像钱塘大潮汹涌澎湃。一声念祖哥哥还未落音,便呜呜地哭起来,泪水像断线的珠子纷纷滚落胸前;又像割破动脉后喷涌而出的鲜血,用手绢也堵塞不住。念祖虽是男人,眼泪也是哗哗地往外流。突然,双手捂住胸口,脸色迅速发紫,竟说不出话来。白鹭见此突变,早把眼泪吓了回去,浑身哆嗦,连连问着:怎么了,你怎么了?只见念祖伸手往外指,白鹭马上冲出去,声音恐怖地叫着淑姸的名字。
淑姸闻声赶来,也是吓得脸色发白。急忙从口袋掏出救心丸塞进他的嘴里。两个女人七手八脚地将念祖扶到床上躺下,淑姸结结巴巴地说:快,喊出租,送医院。
白鹭跌跌撞撞奔出门,服务员与门卫相继跟着进来,大家都是手足无措。不一会,出租车到,旅社的两个男人将念祖塞进后座,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关上车门,直接向最近的医院驶去。
车速已到极处,两个女人还在喊:快,快!
“你们应当打120的,但现在是来不及了。”司机说。
一到医院,好心的司机背上病人就往急诊室跑。医生、护士也都主动跟了上来。进了急救室,妻子告诉医生是心肌梗塞,曾经抢救过一次。医生得到提示,无需再行诊断,马上打了一针强心剂。又过了片刻,只见病人口吐白沫,监护仪上出现一条直线。医生翻看瞳孔,摇摇头说:无法抢救,已经去了。
立时天昏地暗,白鹭没有哭出声来,就晕了过去。
淑姸也没有哭出声音,却是泪如泉涌。嘴里喃喃地说:感谢主,感谢主,让他安息在你怀里。声音小得只有她自己听见。然而不到两分钟,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简直是天崩地裂。全身扑向遗体,上来三四个护士都拉不住……
按常规,遗体送往太平间。淑姸暂时回到白鹭家里。打电话通知在南京的儿子媳妇,让他们速来成都料理爸爸后事。白鹭将自己的卧室让给淑姸,自己到女儿房间休息。两个女人此事欲哭无泪,巨大的悲痛已经阻塞了一切话语。淑姸从旅行箱里拿出一本日记,双手交给白鹭:“他没有来得及说的话,全写在里面了……”说着,又哭起来。
白鹭默默地接过,声音颤抖地劝慰淑姸:“你先休息,后面的事情还多。”
进到女儿房间,一头扑在床上,呜呜地痛哭起来。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慢慢坐起来,退到沙发上。打开念祖的日记,第一篇的落款日期是1937年8月20日:
鹭鹭跟着她父母走了,把我的魂也带走了。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步三回头的眼神,这眼神中充满了留恋、难言、无奈、求助和哀怨。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急速奔回来的一扑,使我的心彻底粉碎……
1937年9月2日:
可恶的日本鬼子先是拆散了我和鹭鹭的初恋,继又夺走了我父母的生命。现在的我成了一名真正的孤儿。我独出独进,孤孤单单。家里空荡荡,五脏六肺也都被掏空,只剩下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鹭鹭的身影又在眼前浮现。我无人倾诉心中的思念,无人解除心中的悲苦。我天天去以往捕蝉的路上走一遍,我夜夜在那棵纪念着我们分离的老杏树下发呆。
物是人非,鹭鹭呀,你在哪里?
人去物在,鹭鹭呀,昔时的甜蜜何时再来?
1978年4月5日
我拖着病体再次来到自己父母和鹭鹭父母的墓前,指望着能有奇迹出现。盼望鹭鹭借着扫墓哪怕给我留下片言只语,也好让我知道她在哪里。我的心肌梗塞已被抢救过一次,我知道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离去。我不甘心此生真的再也见不到她,我实在不甘心啊!
鹭鹭,你在哪里?
鹭鹭,我天天想你,你可知?
天何其大,地何其宽,
我到哪里去找你?
我不甘心……”
再也看不下去了,滴滴泪珠滴落在日记上,与写日记人的泪融合在一起,分不清哪一滴是我的,哪一滴是你的。主啊,如果你怜悯我,求你让我尾随他而去,到天国去一同侍奉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