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祖几乎每年在清明前后都要回家祭奠父母,同时也祭奠白鹭的外婆。当发现她的父母也葬在这里后,几乎问遍了村里的所有人,才知道这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当时见过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前来安葬,办完事就走了。老一辈的**多已经不在,年轻人又不认识她,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他心里作了决定,以后每年清明回家,并多住几天,希望能遇见白鹭。没想到两年前他患了心肌梗塞,差点随着父母而去。虽经抢救,保住了性命,但已不能随意活动。稍微一累,胸口就要疼痛,妻子和儿子都不让他再回去。今年又到了清明时节,自我感觉身体还行,就坚持要回家一次。无奈之下,妻子挑了一个好天气,陪同丈夫一同回去扫墓。
念祖是不幸的。“八一三”战事失去了初恋的鹭鹭,过不久,父母在日寇登陆浏河时又双双被炸弹炸死。当时学校停课,他已经回到家里。地里西瓜熟透了,父母坚持要去摘收。念祖说,烂就烂了吧,收回来也卖不出去。父母说,卖不出去送给乡亲吃,也比烂在地里强。念祖说不过他们,只能让他们先去摘,他在后面收拾好箩筐后赶去。那时他已18岁,正是农村的好劳力。谁想到刚走到半路,就听见瓜地方向传来炸弹的爆炸声,三架飞机呼啸着从头顶掠过。他扔下箩筐就往地里跑,父母已仆倒在西瓜地里,不远处有一个深深的弹坑。他趴在父母身上大哭,乡亲们也从村里赶来,在众人的帮助下简单料理了丧事。
一个七尺男儿,被巨大的伤痛击倒。从此不言不语,默默地挑起生活的重担。他不会种地,都亏了乡亲们的帮助。春种秋收,把父母留下的几亩地打理了下来,维持自己的生计。但是,别人安慰不了他内心的伤痛。在寂静的夜晚,他独守空屋,往事一幕幕在他脑海里显映。尤其是他与鹭鹭之间的件件往事,无一遗漏地都被想起。於是,每到天黑,就在煤油灯下铺开纸笔,写下童年的回忆。他给它取名叫《追梦》。每当他写的时候,就完全沉浸到对梦的追忆中。这里有他唯一的快乐,也有他永存的伤心。他完全记得对鹭鹭的承诺,但错误地将拆散他与鹭鹭的怨恨记在信仰的头上。他由此不愿意信耶稣,也不愿意信佛,认为都是信仰害的。要不,说不定鹭鹭父母愿意带着他一起去逃难,毕竟他是一个小伙子,有的是力气。但信仰把他们阻隔了,耶稣与佛祖一样的无情。
他写这些回忆,尤其写到在公园里的甜蜜,写到银杏树下的伤心,他都是流泪满面。没有经历的人无法体验,一个不幸的人追忆逝去的幸福非但不会带来安慰,反而更增痛苦。一个个甜蜜的吻似一把把利剑在锯割他的心。“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句话,大概就是表达这种无奈的痛苦心情。但是,他永不后悔。在眼泪中度日总比在孤独与死寂中有所寄托。他宁愿每天含着眼泪呼唤鹭鹭一百遍,也不愿一个人在死寂的空屋里躺在床上碾转难眠。
他又给自己扎了一个捕蝉网,每天拿着网在屋子里转。虽然再也不会去踏露粘网,甚至听到知了的叫声心里就烦。他还给自己编织了两个麦秸篮,篮里装上蚕豆。虽然没有人吃,篮里的蚕豆都发黑了,霉烂了,倒掉了又煮新的。他的这些记忆就像用刀刻在心上一样无法抹平,除非把他的心一起摘出来。他的日记上留有多处泪痕,把书写的墨水化开,像一滴滴蓝色的血。他要把这些日记留给鹭鹭,相信总有一天她会看到,哪怕是到老。
后来,他终于不甘心在地里度过一生,白白浪费了父母培养他到高一的一片心血。他复习功课,打听到师范与农校可以免费供读,就去考了南京农校,继承了父母务农的衣钵。
他以爱与恨交织产生的巨大动力,不分白天黑夜地攻读,终于以优异成绩毕业,被分配到只有大学生才有资格去的农科所工作。本来,白鹭去找他是完全可以找到的,可是在**破四旧立新功那年月,人们批评他念祖的名字封建意识太浓,定要他改名以显示对伟大领袖的忠心。无奈之下他只能同意改名,叫史卫东。从此,史念祖这个名字被历史封存,渐渐地也就没有人知道史卫东就是史念祖了。
他对白鹭的等待完全没有信心,谁也不知道四川成都在什么地方,离上海有多远?几十年过去,算算年龄鹭鹭也快三十了。三十的女人不嫁人在乡下看来简直不可思议。他又怨恨鹭鹭背信弃义,热恋中的信誓旦旦完全是自欺欺人的鬼话,相信这种话的人全是傻子。女人是骗子!女人是带着笑面的狐狸。心里虽然如此怨恨,话还没有出口,心就绞痛起来。他怎么可以侮辱鹭鹭呢?鹭鹭那年才16岁,完全受制于父母;鹭鹭是个女孩子,关山路遥,怎么来到南京?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地址。她纵然变作飞鸟,也只能在南京上空盘旋,无法找到自己。於是从心里原谅了她。她的柔弱,少女的真情,使他再次受到感动,他一定要等到她。
他现在是个孤儿了。白天,他带领七八个工人试验山芋种苗;夜晚,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所里分给他独住的一间屋子乱得像个猪窝,头发经常不理又像个鸡窝,几天也想不起来换洗衣服。所有这些都被手下一名女工看在眼里,她叫沈淑姸。逢到休息日,她抽空去帮他洗洗衣服,理理屋子。白天在一起工作,有时还从家里带点好吃的菜,给他打打牙祭。渐渐地,两人熟悉起来,她也知道了他的一切。
没有一块干裂的土地遇到水不会膨胀,那裂纹慢慢也就被滋润所填平;没有一颗处于委屈、郁闷中的心会不被同情与爱怜所打动。难耐的寂寞中渴望着温情的陪伴,旷野的独行者为能遇见一个同路人而欣喜。念祖抱着这样一种矛盾的心情,又接受又抗拒地对待这位帮助他的女工。当他知道她也是一位基督徒时,不仅没有怨恨,反而觉得如遇故人般地亲切。
在与淑姸的交往中,他把自己对白鹭的思念完全袒露在淑姸的面前,也把自己写的日记给她看,他不想有任何的隐瞒。她流着泪看完了他的日记,非但没有嫉妒,反而表示完全的理解,称赞他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人,对他表示敬意。这使念祖感动。他表示,他必须等到鹭鹭满三十岁以后再找对象,这是个令他不再有盼望的年龄。也就是说,淑姸如果有耐心,就等他到32岁。如果32岁前找到鹭鹭,只能请求她的原谅;如果仍然找不到,他也不会辜负了她的真情。淑姸见他讲得合情合理,就一如既往地关心他,并且不断给他讲解耶稣基督的真理
1952年念祖33岁,淑姸27岁。仍然没有白鹭的任何消息,念祖履行诺言,两人在南京的一座教堂举行了婚礼。同一天,念祖信仰耶稣基督,请牧师做了决志祷告。
时光如梭,年复一年。他们有了儿子,以后又有了孙子,生活过得虽然平淡,在主爱的看顾下,倒是平平安安。但是,自从念祖回乡见到白鹭父母的坟墓,一颗久已沉睡的心又复苏起来,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他不能欺骗自己,知道在心的深处仍为鹭鹭留有一偶之地。这一偶之地不让任何人与事来侵占,他并没有将初恋的情结彻底忘记。尽管他对现在的家庭也很满意,妻子的温存与体贴令他感动。尤其当妻子明明知道他心里的所思所想,非但没有像一般家庭那样出现争吵的风波,反而陪同他一同回乡寻找鹭鹭的消息。他内心又亏疚又感激,却还是舍不得放弃。他觉得知错必改这句话不完全,人的复杂心理常常是知错不改。他也明知道即使找到鹭鹭,也不能做什么,但还是固执地坚持一定要找到她。唯有找到她,知道她还活着,知道她过得幸福,他才能真正的安心。
事情往往出乎人的预料,在不抱任何希望,只是为了自我安慰再度回乡追梦的念祖,做梦也想不到,竟然真会有白鹭给他留下的纸条出现。当他从父母的墓碑砖头底下拿起纸条,而纸条上的字迹已被雨水泡得完全模糊不清时,他发疯似地找遍全村的人问讯。果然,有好几个人都保存着去年秋天白鹭留下的纸条,把它交给了念祖。一时的激动几乎让他昏厥过去,泪水不由自主地涌出眼眶。现在有了她确切的地址,只要前去就可以不费力气的找到她,那个日夜思念的羊角辫似乎又出现在了面前。他那不加掩饰的举动令一旁的妻子心里一阵伤痛,但基督的爱使她重又恢复了一惯的理解与宽容。他搀扶着丈夫,在老屋过了一夜,第二天就起程返回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