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閱讀 十一、房東大嬸
    曉楠與文杰同居了,這在樂隊已是個公開的秘密。說是公開,因為人人皆知;說是秘密,兩邊的監護人都不知。文杰與父母不住一起,父母不知;曉楠從包子店搬了出來,季老板不知。但有一個不該知道的人卻知道了,這就是房東大嬸,曉楠叫她施大媽。

    施大媽就住在曉楠隔壁,她是一個滿有愛心的基督徒。曉楠剛搬來那陣,知道她來自新疆,是六十年代的知青子女,就特別照顧。也知道她在舞廳唱歌,天天半夜才能下班,常常不吃早飯。有天上午,听到曉楠開門的聲音,就知道她已起床,就端了一碗餛飩過去。曉楠把她讓進屋里,不好意思地說︰

    “謝謝大媽,我向來沒有吃早飯的習慣。睡得晚起得晚,過一會就吃中午飯了。”

    大媽慈愛地說︰“傻丫頭,長期不吃早飯會傷身體。你沒听說嗎?早上吃得飽,中午吃得好,晚上吃得少,這都是有科學道理的。”

    “可是我的工作性質,晚上睡得晚,吃得少了會餓。早上起得晚,吃了早飯中午就吃不下了。”

    “這不行。我看這樣︰你晚上十一點鐘下班,十二點可以睡覺了吧?早上八九點鐘起床,可以吃些點心,總比不吃強吧。否則,你下午六七點鐘吃晚飯,到第二天中午十一二點鐘再吃中午飯,算算中間隔了多少時間?時間一長胃病就出來了,那是很痛苦的。”

    “好吧。”曉楠答應。

    “可能是大媽多管閑事了?”

    “哪能呢?我還不懂這是你對我的關心。”曉楠說。

    “這就對了。我知道你是知青子女,父母不在身邊。我不僅是你房東,也是你長輩。我相信,你媽如果在這里,也是會管你的對嗎?”

    “謝謝大媽。”

    “那就把餛飩吃了,快點,要涼了。”

    曉楠順從地端起餛飩,吃了一個說︰“啊,好鮮。”

    大媽好像看她外孫女吃飯那樣,吃得越香,心里越滿足。

    第二天,曉楠買了一包點心,敲開陳大**門,她正在看聖經。曉楠說︰“大媽,今天我九點鐘起床,吃早飯了。”

    大媽一听就樂了,說︰“真是個听話的好孩子。”看到她拿過來的點心,就問她︰“這是干什麼?還我的餛飩呀?”

    曉楠馬上說︰“不是的,別誤會。我是自己買,順便給你帶的。只許你關心我,我就不能關心你嗎?”

    “那我也謝謝了。不過今後不要買了,老年人是不太能吃甜點的,怕血糖高。”大媽說。

    “你整天一個人在家,不寂寞嗎?”曉楠問。

    “不寂寞。教會有那麼多弟兄姐妹,他們經常來看我,我有時也去看他們。彼此關心,親如一家人。我還要讀經,禱告,有許多事要做,不寂寞的。”

    曉楠覺得,這個陳大媽,越看越跟自己母親一樣。說話溫溫和和的,從來沒有脾氣,心里只關心別人。是不是基督徒都是這樣?記得小時候經常跟母親到教會去,那些阿姨對她可好了。經常口袋里帶著糖果,見她去了,就拿出來給她。有時還要她唱贊美詩,唱好了獎勵巧克力。後來長大了,上小學時還去。大概上衛校,一個人到了烏魯木齊,才不去了。從教會她懂了不少道理,並說過,長大了也要做基督徒的。她把這些講給大媽听,大媽特別愛听。這時拿出一本贊美詩,翻到266首,對曉楠說︰“你是專門唱歌的,一定識譜,你把這首歌唱給大媽听听。”

    曉楠接過歌本,看了一下,就唱起來︰

    有主在我心中,便覺目明耳聰,

    是非善惡分清,靈程道路亨通。

    主永住我心中,我願時刻順從,

    一生奉獻歸主,殷勤為主作工。

    大媽高興得拍起手來,就像鼓勵她的孫女,說︰

    “你唱得真好听,怪不得你們唱歌也能掙錢呢。”

    曉楠不好意思地說︰“大媽別笑話我了,我是沒有辦法才去那里唱歌的。”

    “唱歌有什麼不好?你看電視上那些唱歌的,那也是他們的工作。不過,你總要把握住,哪些歌可以唱,哪些不能唱。內容不健康的一定不要唱。人活著不是光為錢,人格比錢更重要,人活著總要對社會有益處。”

    “大媽說得是。”

    “啊呀,你這嗓子,要是到教會唱詩班去那有多好!”

    “什麼唱詩班?那是做什麼的?”她小時候跟媽媽去的教會是一個家庭聚會,沒有唱詩班。

    “他們相當于合唱團,但不唱社會歌曲,只唱贊美詩。每次敬拜神以前,唱詩班都要獻唱一首贊美詩。他們甜美的歌聲激起下面听眾的愛主熱情,有時大家一起唱。他們唱詩贊美神,唱詩傳福音,唱詩吸引了許多人去教會。因此,唱詩也是一項侍奉。這樣吧,什麼時候我帶你去教會听听,唱詩班是怎樣唱的。”

    曉楠真的跟大媽去了幾次教會,她覺得那里的氣氛與外面的完全不同。那里莊嚴肅穆,那里純潔友愛,人與人之間真像兄弟姐妹一樣親切,充滿了真誠的愛,有一股暖融融的家的溫馨。

    可是,這種美好的交往維持沒有多久,大媽發現了曉楠身上的變化。首先發覺她學會了抽煙,然後又發現她喝醉,而且經常有小伙子到她這里來。她也好像開始躲著她,見面時有些惶恐不安。她曾經找她談過,她總有話解釋,說多了還不愛听。大媽陷入郁悶。不管她吧,眼看著好端端一個姑娘一步步走向墮落;管她吧,她們之間不過是房東與房客的關系,說話輕不得重不得。她天天為她禱告,求神憐憫她,光照她,使她能浪子回頭。

    有天早晨,大媽偶然發現有個小伙子從她屋里出來,穿的居然是睡衣睡褲。她再次找她談話,而曉楠居然也坦然承認,他們相愛並且同居了。曉楠的坦誠並沒有讓大媽心里好過,沉甸甸的責任讓她心里隱隱作痛。她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倒是曉楠反過來安慰她,說他是個好人,愛她是真心的,不必為她擔心。

    “真心也不能未婚同居啊!真心就應該告訴雙方家長,履行正常手續登記結婚,組成一個合法幸福的小家庭。”

    “可是……”曉楠不得不把前因後果都給大媽說一遍。本來,她完全可以不說,不讓住就重新找房子。年輕人先同居後結婚的不要太多噢。但是,她知道大媽是基督徒,把她當自己小女兒一樣關心。從大媽身上看到自己母親,她對大媽也有一種母女般的親情。她不能說謊欺騙或隱瞞她。

    然而,正是這種親情,大媽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因為她明白,年輕人掉進戀愛中,任何人也是勸不過來的,哪怕是自己的親生父母。寧可冒著親情的破裂也不會听取真心的勸阻。何況曉楠的淒涼遭遇也確實令人同情,但願這小伙子能真愛到底,不要讓一顆受傷的心靈再添血淚。但是,這符合聖經嗎?大媽帶著淚痕,默默無言地離開曉楠的屋子。

    在以後的日子里,大媽一如既往關心著曉楠的生活,暗中更留意她的情緒變化,關注他們的同居生活。她切切禱告,求神拯救這兩個失喪的靈魂。

    三個月過去了。一天,曉楠突然哭著走進房東大**屋子,把施大媽嚇了一跳。趕緊讓她在沙發上坐下,問她: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給大媽說,大媽給你作主。”

    “他,他……”曉楠哽咽的說不出話來。其實,大媽不問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六十年的經歷,什麼事沒見過?

    “是不是他要與你分手?”大媽問。

    “分手倒是沒有說,他說父母堅決不同意,他也不想傷害他們。”

    “那還不等于宣布分手?你慢慢說,告訴我全部經過。”

    曉楠就將今天陳文杰約她到公園的全部談話告訴大媽。

    今天下午,在舞會散場以後,曉楠正要走,文杰拉住她說︰

    “我們到公園去走走,我有話對你說。”

    下午公園里人很少,有四個老人圍著一張石桌打撲克,另有兩三個在玩運動器械。樹林中有一對戀人相依相偎,他們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

    “什麼事?”曉楠問。文杰一臉痛苦的表情,欲言又止。

    這使曉楠更加著急︰“究竟什麼事,看把你為難的?”

    “爸媽知道了我們同居的事情。”文杰終于說出了口。

    曉楠听了並不吃驚。因為近來他一直在說,他最怕父母知道他們的事情。當時她就問他,你還打算永遠不讓他們知道?他解釋說,不是永遠,而是目前還沒有做通他們的思想工作,害怕節外生枝。現在終于知道了,還表現出一臉的無奈。

    “該來的遲早要來,知道就知道唄。他們什麼態度?”曉楠問。

    “老頭子大發雷霆,說我們是胡來,把婚姻看作兒戲。”

    “怎麼是兒戲呢?你我都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如果說有什麼不對,就是不應該先同居。當初你是怎麼對我說的?‘我看不慣上海姑娘的勢利,打一見面就喜歡你。我愛你的人品,愛你的性格,愛你的整個人’,這些話你都忘了?”

    “我沒有忘,就現在也沒有忘呀。”文杰說。

    “那好啊,我們不把婚姻作兒戲,馬上登記結婚。”

    “那不行。”陳文杰馬上反對。

    “為什麼不行?我們都同居三個月了,難道你還沒有考慮好?一定要有了孩子再結婚,那個樣子好看是不是?”曉楠有點生氣。

    “結婚得有房子,有錢。現在房子和錢都在他們手里,不得到他的同意,他分文不給。”

    “分文不給就不要,沒有錢就沒有錢的結法,沒有房子就租房子。許多人沒有房子,還不都結婚了?”

    “父親壓根就不同意我們的婚事。”

    “他不同意,我們就不能結婚,婚姻法有這樣的規定嗎?”

    “可是,如果我不听他的,就要和我斷絕關系,更不要說房子和錢了。”

    “如果听他的,他壓根就不同意,你怎麼听?”

    “慢慢做工作麼。”

    “永遠也做不通呢?”曉楠說︰“這不是不可能。許多老人很固執,他認準的事不會輕易改變。我已經有過慘痛的教訓,所以不在乎有沒有房子和錢,只在乎你。你是怎麼想的?”

    文杰低頭不語。

    曉楠見他不語,接著說︰“結婚是兩個人的事情,只要兩個人願意,沒有人可以拆開,也沒有困難不能克服。但如果你也動搖,就沒有話好說了。”

    “你說話呀!啞巴啦?”曉楠催促他。

    文杰終于抬起頭,囁嚅地說︰“我沒有動搖,我家的情況你不了解。父母年輕時在黑龍江插隊,吃了許多苦。我也是在黑龍江長大的,知道他們不容易。我又是獨生子女,他們在我身上寄托了全部期望。我知道他們不同意的原因——”

    “什麼原因?”曉楠打斷他的話。

    文杰猶豫著。這邊緊催著,不讓他有思考的余地。終于,他下了決心說︰“他們嫌你是新疆人,沒有上海戶口,將來會有數不盡的麻煩,甚至連孩子上學都有問題。”

    “還有,我給你補充︰我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而且還比你大兩歲——”

    “我沒有這樣說。”文杰站起來,急忙為自己辯護。

    “還要你說!”曉楠已經氣得渾身發抖,站到他面前︰“你還敢說?”

    “陳文杰呀,我可是沒欺騙你。當初你要求與我同居時,我推開你。我把我的全部隱私都告訴了你,沒有任何隱瞞。你怎麼說?你說‘我會彌補你過去感情上的缺失,用我全部的愛來彌合你的傷口。’你是在彌合我的傷口嗎?你這是往我傷口上灑鹽!你的良心給狗吃了,你說過的話都是欺騙!”

    陳文杰急了,走過來抓住她的雙肩,說︰“不要這樣大聲嚷嚷好不好?讓全世界都听見了。”

    曉楠甩掉他的手,大聲吼著︰“我就是要讓全世界的人都听見,我還要到舞廳去宣告,讓每一個有良心的人都來評評這個理。我不會讓你的如意算盤得逞的!”

    “你瘋了,真的是瘋了。我不與你一般見識,我走,你在這里發瘋吧。”說著,氣沖沖地走了,把曉楠獨自留在公園。

    她哭著跑了回來。

    施大媽等她情緒穩定,開始慢慢地開導她。大媽說︰

    “這樣的結局我早有預料,不過那時侯跟你說你根本听不進去。我不說陳文杰這個人怎麼樣,我只說他父母會怎麼想。他是上海人,你的戶口在新疆,戶口問題是一大障礙。他是小伙子,你是結過婚的,這是第二個障礙。女的年齡比男的大,這在習慣上也接受不了,何況他又是家里的獨生子。不說別的,這三大障礙你就逾越不了。誰能保證陳文杰他沒有這些思想?沖動的時刻過去了,人就會變得很現實。現在這個世界已經徹底敗壞,人心被私欲充斥,自私成為天經地義。哪里還有真正的愛情?你沒有听說嗎,上海姑娘談戀愛,首先問你家里有沒有房子、車子、票子?如果你長的很帥,但又很窮,她可以陪你玩幾天。一旦談婚論嫁,就跟你拜拜了。反過來,上海小子也一樣。門當戶對,金錢交易,在婚姻場上早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那我怎麼辦?”曉楠絕望地看著大媽。

    “那要看你自己,能不能看透,下不下決心。在人的一生中,都有過歡樂,也有過痛苦;有過得意的時侯,也有過失敗和挫折。但都會過去。丈夫**你,現在過去了;你曾經跳崖,被好人救了,也過去了;今天受到欺騙,照樣也會過去。生命本來就短暫,到了進太平間那一天,一切全都過去了。你信嗎?”

    曉楠點點頭。大媽說的三大障礙,她不是沒有想過。總是她把人想得太好,把情看得太真,抱著一種僥幸的心理,也許陳文杰就是那個百里挑一的好人。現在明白,好人不是沒有,但在利益面前他會變,也許就變成了黑心黑肺的壞人。

    大媽接著說︰“曉楠啊,你從新疆來,不知道商品經濟中人性的泯滅,不知道金錢背後人心中的罪惡。地球上自然災害不斷,人世間各種疾病猖獗,這世界已經進入末世。到時候,不信耶穌的都將隨著這個舊世界一同毀滅,只有信耶穌的才能跟著耶穌進入新天新地。在那里有永生。”

    曉楠靜靜地听著,前面幾句都能听懂,的確都是事實。後面的似懂非懂,不過現在也沒有心思去弄懂。大媽是退休教師,有知識有文化,講的一定有道理。

    “大媽,就這樣放過他?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樣?你們的婚姻不受法律保護,說出去連自己也受批評。自己種的苦果自己吃,好好檢查當初的輕信與輕率,接受一次教訓吧。”

    “大媽,你就像我媽媽一樣,我願意听你的安排。你說我後面的路該怎麼走?”

    陳大媽想了一會,以商量的口氣說︰“你自從進舞廳,學會了抽煙,喝酒;出入歌廳,酒吧。你說是社交需要,其實是過著一種糜爛的生活。你承認嗎?”

    曉楠痛苦地點點頭。

    “承認就好,沒有一個正經女人是這樣生活的。你如果繼續在舞廳,與這些人在一塊,這種生活方式能改變嗎?如果繼續在舞廳,陳文杰來糾纏,你能擺脫嗎?明知這些都是罪,不管在法律概念上還是道德層面上,你能悔改嗎?”

    “我不去舞廳了,也無法再與他們在一起合作。”曉楠終于明白。

    “不去舞廳好。那就快刀斬亂麻,徹底了斷。不管他日後怎樣對你說,認錯也好,下跪也好,再也不要為之心動。雖然離開了舞廳,在收入上可能有些損失,但在道德上回歸了純潔。至于今後的工作,你可以回到天津包子店去,也可以幫你重新找工作。你看好嗎?”

    “好是好,不過,今後可能不能再住你這兒了。”曉楠吞吞吐吐地說。

    “為什麼?噢,你是考慮房租。我不收你房租就是,你還住這兒。”大媽痛快地說。

    “不收怎麼行?那我也不住了。”

    “傻丫頭,你不是說要把我當你媽媽一樣嗎?哪有媽媽收女兒房租的?”大媽見她還想說,就打斷她︰“好了,這事以後再說,你先作出決定。”

    曉楠想了半天,終于下決心︰“就按你說的。”

    她承認了自己的墮落,願意悔改自新,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她想起了救她的蒙古**叔大嬸,她要活得對得起他們的救命之恩。她也看到了面前的房東大媽,她的善良與愛心,以及所宣講的真理。但是,她暫時不想回包子店,免得陳文杰又找了去,而季叔叔對這些事還什麼都不知道。暫時在這里住,有大媽做後盾,給她壯膽謀劃,她對自己也有了信心。

    她對大媽說,還有五天就是月底,她想拿完工資再辭工。這五天只唱歌不說話,既然鬧了,不理他也屬正常。大媽叮囑她,千萬別被他的眼淚所蒙蔽。男人的眼淚,真也罷,假也罷,腐蝕性比硫酸還厲害,心軟的女人往往被它所欺騙,所淹沒,所溶解……

    這時的曉楠像只溫柔的綿羊,其柔弱無助使人愛憐。既然前面已經走錯,浪子回頭是最好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