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楠与文杰同居了,这在乐队已是个公开的秘密。说是公开,因为人人皆知;说是秘密,两边的监护人都不知。文杰与父母不住一起,父母不知;晓楠从包子店搬了出来,季老板不知。但有一个不该知道的人却知道了,这就是房东大婶,晓楠叫她施大妈。
施大妈就住在晓楠隔壁,她是一个满有爱心的基督徒。晓楠刚搬来那阵,知道她来自新疆,是六十年代的知青子女,就特别照顾。也知道她在舞厅唱歌,天天半夜才能下班,常常不吃早饭。有天上午,听到晓楠开门的声音,就知道她已起床,就端了一碗馄饨过去。晓楠把她让进屋里,不好意思地说:
“谢谢大妈,我向来没有吃早饭的习惯。睡得晚起得晚,过一会就吃中午饭了。”
大妈慈爱地说:“傻丫头,长期不吃早饭会伤身体。你没听说吗?早上吃得饱,中午吃得好,晚上吃得少,这都是有科学道理的。”
“可是我的工作性质,晚上睡得晚,吃得少了会饿。早上起得晚,吃了早饭中午就吃不下了。”
“这不行。我看这样:你晚上十一点钟下班,十二点可以睡觉了吧?早上八九点钟起床,可以吃些点心,总比不吃强吧。否则,你下午六七点钟吃晚饭,到第二天中午十一二点钟再吃中午饭,算算中间隔了多少时间?时间一长胃病就出来了,那是很痛苦的。”
“好吧。”晓楠答应。
“可能是大妈多管闲事了?”
“哪能呢?我还不懂这是你对我的关心。”晓楠说。
“这就对了。我知道你是知青子女,父母不在身边。我不仅是你房东,也是你长辈。我相信,你妈如果在这里,也是会管你的对吗?”
“谢谢大妈。”
“那就把馄饨吃了,快点,要凉了。”
晓楠顺从地端起馄饨,吃了一个说:“啊,好鲜。”
大妈好像看她外孙女吃饭那样,吃得越香,心里越满足。
第二天,晓楠买了一包点心,敲开陈大**门,她正在看圣经。晓楠说:“大妈,今天我九点钟起床,吃早饭了。”
大妈一听就乐了,说:“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看到她拿过来的点心,就问她:“这是干什么?还我的馄饨呀?”
晓楠马上说:“不是的,别误会。我是自己买,顺便给你带的。只许你关心我,我就不能关心你吗?”
“那我也谢谢了。不过今后不要买了,老年人是不太能吃甜点的,怕血糖高。”大妈说。
“你整天一个人在家,不寂寞吗?”晓楠问。
“不寂寞。教会有那么多弟兄姐妹,他们经常来看我,我有时也去看他们。彼此关心,亲如一家人。我还要读经,祷告,有许多事要做,不寂寞的。”
晓楠觉得,这个陈大妈,越看越跟自己母亲一样。说话温温和和的,从来没有脾气,心里只关心别人。是不是基督徒都是这样?记得小时候经常跟母亲到教会去,那些阿姨对她可好了。经常口袋里带着糖果,见她去了,就拿出来给她。有时还要她唱赞美诗,唱好了奖励巧克力。后来长大了,上小学时还去。大概上卫校,一个人到了乌鲁木齐,才不去了。从教会她懂了不少道理,并说过,长大了也要做基督徒的。她把这些讲给大妈听,大妈特别爱听。这时拿出一本赞美诗,翻到266首,对晓楠说:“你是专门唱歌的,一定识谱,你把这首歌唱给大妈听听。”
晓楠接过歌本,看了一下,就唱起来:
有主在我心中,便觉目明耳聪,
是非善恶分清,灵程道路亨通。
主永住我心中,我愿时刻顺从,
一生奉献归主,殷勤为主作工。
大妈高兴得拍起手来,就像鼓励她的孙女,说:
“你唱得真好听,怪不得你们唱歌也能挣钱呢。”
晓楠不好意思地说:“大妈别笑话我了,我是没有办法才去那里唱歌的。”
“唱歌有什么不好?你看电视上那些唱歌的,那也是他们的工作。不过,你总要把握住,哪些歌可以唱,哪些不能唱。内容不健康的一定不要唱。人活着不是光为钱,人格比钱更重要,人活着总要对社会有益处。”
“大妈说得是。”
“啊呀,你这嗓子,要是到教会唱诗班去那有多好!”
“什么唱诗班?那是做什么的?”她小时候跟妈妈去的教会是一个家庭聚会,没有唱诗班。
“他们相当于合唱团,但不唱社会歌曲,只唱赞美诗。每次敬拜神以前,唱诗班都要献唱一首赞美诗。他们甜美的歌声激起下面听众的爱主热情,有时大家一起唱。他们唱诗赞美神,唱诗传福音,唱诗吸引了许多人去教会。因此,唱诗也是一项侍奉。这样吧,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教会听听,唱诗班是怎样唱的。”
晓楠真的跟大妈去了几次教会,她觉得那里的气氛与外面的完全不同。那里庄严肃穆,那里纯洁友爱,人与人之间真像兄弟姐妹一样亲切,充满了真诚的爱,有一股暖融融的家的温馨。
可是,这种美好的交往维持没有多久,大妈发现了晓楠身上的变化。首先发觉她学会了抽烟,然后又发现她喝醉,而且经常有小伙子到她这里来。她也好像开始躲着她,见面时有些惶恐不安。她曾经找她谈过,她总有话解释,说多了还不爱听。大妈陷入郁闷。不管她吧,眼看着好端端一个姑娘一步步走向堕落;管她吧,她们之间不过是房东与房客的关系,说话轻不得重不得。她天天为她祷告,求神怜悯她,光照她,使她能浪子回头。
有天早晨,大妈偶然发现有个小伙子从她屋里出来,穿的居然是睡衣睡裤。她再次找她谈话,而晓楠居然也坦然承认,他们相爱并且同居了。晓楠的坦诚并没有让大妈心里好过,沉甸甸的责任让她心里隐隐作痛。她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倒是晓楠反过来安慰她,说他是个好人,爱她是真心的,不必为她担心。
“真心也不能未婚同居啊!真心就应该告诉双方家长,履行正常手续登记结婚,组成一个合法幸福的小家庭。”
“可是……”晓楠不得不把前因后果都给大妈说一遍。本来,她完全可以不说,不让住就重新找房子。年轻人先同居后结婚的不要太多噢。但是,她知道大妈是基督徒,把她当自己小女儿一样关心。从大妈身上看到自己母亲,她对大妈也有一种母女般的亲情。她不能说谎欺骗或隐瞒她。
然而,正是这种亲情,大妈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因为她明白,年轻人掉进恋爱中,任何人也是劝不过来的,哪怕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宁可冒着亲情的破裂也不会听取真心的劝阻。何况晓楠的凄凉遭遇也确实令人同情,但愿这小伙子能真爱到底,不要让一颗受伤的心灵再添血泪。但是,这符合圣经吗?大妈带着泪痕,默默无言地离开晓楠的屋子。
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妈一如既往关心着晓楠的生活,暗中更留意她的情绪变化,关注他们的同居生活。她切切祷告,求神拯救这两个失丧的灵魂。
三个月过去了。一天,晓楠突然哭着走进房东大**屋子,把施大妈吓了一跳。赶紧让她在沙发上坐下,问她: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给大妈说,大妈给你作主。”
“他,他……”晓楠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其实,大妈不问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六十年的经历,什么事没见过?
“是不是他要与你分手?”大妈问。
“分手倒是没有说,他说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也不想伤害他们。”
“那还不等于宣布分手?你慢慢说,告诉我全部经过。”
晓楠就将今天陈文杰约她到公园的全部谈话告诉大妈。
今天下午,在舞会散场以后,晓楠正要走,文杰拉住她说:
“我们到公园去走走,我有话对你说。”
下午公园里人很少,有四个老人围着一张石桌打扑克,另有两三个在玩运动器械。树林中有一对恋人相依相偎,他们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
“什么事?”晓楠问。文杰一脸痛苦的表情,欲言又止。
这使晓楠更加着急:“究竟什么事,看把你为难的?”
“爸妈知道了我们同居的事情。”文杰终于说出了口。
晓楠听了并不吃惊。因为近来他一直在说,他最怕父母知道他们的事情。当时她就问他,你还打算永远不让他们知道?他解释说,不是永远,而是目前还没有做通他们的思想工作,害怕节外生枝。现在终于知道了,还表现出一脸的无奈。
“该来的迟早要来,知道就知道呗。他们什么态度?”晓楠问。
“老头子大发雷霆,说我们是胡来,把婚姻看作儿戏。”
“怎么是儿戏呢?你我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如果说有什么不对,就是不应该先同居。当初你是怎么对我说的?‘我看不惯上海姑娘的势利,打一见面就喜欢你。我爱你的人品,爱你的性格,爱你的整个人’,这些话你都忘了?”
“我没有忘,就现在也没有忘呀。”文杰说。
“那好啊,我们不把婚姻作儿戏,马上登记结婚。”
“那不行。”陈文杰马上反对。
“为什么不行?我们都同居三个月了,难道你还没有考虑好?一定要有了孩子再结婚,那个样子好看是不是?”晓楠有点生气。
“结婚得有房子,有钱。现在房子和钱都在他们手里,不得到他的同意,他分文不给。”
“分文不给就不要,没有钱就没有钱的结法,没有房子就租房子。许多人没有房子,还不都结婚了?”
“父亲压根就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他不同意,我们就不能结婚,婚姻法有这样的规定吗?”
“可是,如果我不听他的,就要和我断绝关系,更不要说房子和钱了。”
“如果听他的,他压根就不同意,你怎么听?”
“慢慢做工作么。”
“永远也做不通呢?”晓楠说:“这不是不可能。许多老人很固执,他认准的事不会轻易改变。我已经有过惨痛的教训,所以不在乎有没有房子和钱,只在乎你。你是怎么想的?”
文杰低头不语。
晓楠见他不语,接着说:“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情,只要两个人愿意,没有人可以拆开,也没有困难不能克服。但如果你也动摇,就没有话好说了。”
“你说话呀!哑巴啦?”晓楠催促他。
文杰终于抬起头,嗫嚅地说:“我没有动摇,我家的情况你不了解。父母年轻时在黑龙江插队,吃了许多苦。我也是在黑龙江长大的,知道他们不容易。我又是独生子女,他们在我身上寄托了全部期望。我知道他们不同意的原因——”
“什么原因?”晓楠打断他的话。
文杰犹豫着。这边紧催着,不让他有思考的余地。终于,他下了决心说:“他们嫌你是新疆人,没有上海户口,将来会有数不尽的麻烦,甚至连孩子上学都有问题。”
“还有,我给你补充:我是一个结过婚的女人,而且还比你大两岁——”
“我没有这样说。”文杰站起来,急忙为自己辩护。
“还要你说!”晓楠已经气得浑身发抖,站到他面前:“你还敢说?”
“陈文杰呀,我可是没欺骗你。当初你要求与我同居时,我推开你。我把我的全部隐私都告诉了你,没有任何隐瞒。你怎么说?你说‘我会弥补你过去感情上的缺失,用我全部的爱来弥合你的伤口。’你是在弥合我的伤口吗?你这是往我伤口上洒盐!你的良心给狗吃了,你说过的话都是欺骗!”
陈文杰急了,走过来抓住她的双肩,说:“不要这样大声嚷嚷好不好?让全世界都听见了。”
晓楠甩掉他的手,大声吼着:“我就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我还要到舞厅去宣告,让每一个有良心的人都来评评这个理。我不会让你的如意算盘得逞的!”
“你疯了,真的是疯了。我不与你一般见识,我走,你在这里发疯吧。”说着,气冲冲地走了,把晓楠独自留在公园。
她哭着跑了回来。
施大妈等她情绪稳定,开始慢慢地开导她。大妈说:
“这样的结局我早有预料,不过那时侯跟你说你根本听不进去。我不说陈文杰这个人怎么样,我只说他父母会怎么想。他是上海人,你的户口在新疆,户口问题是一大障碍。他是小伙子,你是结过婚的,这是第二个障碍。女的年龄比男的大,这在习惯上也接受不了,何况他又是家里的独生子。不说别的,这三大障碍你就逾越不了。谁能保证陈文杰他没有这些思想?冲动的时刻过去了,人就会变得很现实。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彻底败坏,人心被私欲充斥,自私成为天经地义。哪里还有真正的爱情?你没有听说吗,上海姑娘谈恋爱,首先问你家里有没有房子、车子、票子?如果你长的很帅,但又很穷,她可以陪你玩几天。一旦谈婚论嫁,就跟你拜拜了。反过来,上海小子也一样。门当户对,金钱交易,在婚姻场上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那我怎么办?”晓楠绝望地看着大妈。
“那要看你自己,能不能看透,下不下决心。在人的一生中,都有过欢乐,也有过痛苦;有过得意的时侯,也有过失败和挫折。但都会过去。丈夫**你,现在过去了;你曾经跳崖,被好人救了,也过去了;今天受到欺骗,照样也会过去。生命本来就短暂,到了进太平间那一天,一切全都过去了。你信吗?”
晓楠点点头。大妈说的三大障碍,她不是没有想过。总是她把人想得太好,把情看得太真,抱着一种侥幸的心理,也许陈文杰就是那个百里挑一的好人。现在明白,好人不是没有,但在利益面前他会变,也许就变成了黑心黑肺的坏人。
大妈接着说:“晓楠啊,你从新疆来,不知道商品经济中人性的泯灭,不知道金钱背后人心中的罪恶。地球上自然灾害不断,人世间各种疾病猖獗,这世界已经进入末世。到时候,不信耶稣的都将随着这个旧世界一同毁灭,只有信耶稣的才能跟着耶稣进入新天新地。在那里有永生。”
晓楠静静地听着,前面几句都能听懂,的确都是事实。后面的似懂非懂,不过现在也没有心思去弄懂。大妈是退休教师,有知识有文化,讲的一定有道理。
“大妈,就这样放过他?我不甘心!”
“不甘心又能怎样?你们的婚姻不受法律保护,说出去连自己也受批评。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吃,好好检查当初的轻信与轻率,接受一次教训吧。”
“大妈,你就像我妈妈一样,我愿意听你的安排。你说我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陈大妈想了一会,以商量的口气说:“你自从进舞厅,学会了抽烟,喝酒;出入歌厅,酒吧。你说是社交需要,其实是过着一种糜烂的生活。你承认吗?”
晓楠痛苦地点点头。
“承认就好,没有一个正经女人是这样生活的。你如果继续在舞厅,与这些人在一块,这种生活方式能改变吗?如果继续在舞厅,陈文杰来纠缠,你能摆脱吗?明知这些都是罪,不管在法律概念上还是道德层面上,你能悔改吗?”
“我不去舞厅了,也无法再与他们在一起合作。”晓楠终于明白。
“不去舞厅好。那就快刀斩乱麻,彻底了断。不管他日后怎样对你说,认错也好,下跪也好,再也不要为之心动。虽然离开了舞厅,在收入上可能有些损失,但在道德上回归了纯洁。至于今后的工作,你可以回到天津包子店去,也可以帮你重新找工作。你看好吗?”
“好是好,不过,今后可能不能再住你这儿了。”晓楠吞吞吐吐地说。
“为什么?噢,你是考虑房租。我不收你房租就是,你还住这儿。”大妈痛快地说。
“不收怎么行?那我也不住了。”
“傻丫头,你不是说要把我当你妈妈一样吗?哪有妈妈收女儿房租的?”大妈见她还想说,就打断她:“好了,这事以后再说,你先作出决定。”
晓楠想了半天,终于下决心:“就按你说的。”
她承认了自己的堕落,愿意悔改自新,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她想起了救她的蒙古**叔大婶,她要活得对得起他们的救命之恩。她也看到了面前的房东大妈,她的善良与爱心,以及所宣讲的真理。但是,她暂时不想回包子店,免得陈文杰又找了去,而季叔叔对这些事还什么都不知道。暂时在这里住,有大妈做后盾,给她壮胆谋划,她对自己也有了信心。
她对大妈说,还有五天就是月底,她想拿完工资再辞工。这五天只唱歌不说话,既然闹了,不理他也属正常。大妈叮嘱她,千万别被他的眼泪所蒙蔽。男人的眼泪,真也罢,假也罢,腐蚀性比硫酸还厉害,心软的女人往往被它所欺骗,所淹没,所溶解……
这时的晓楠像只温柔的绵羊,其柔弱无助使人爱怜。既然前面已经走错,浪子回头是最好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