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在这巨大的蓝上
    我俯在这巨大的蓝上

    ——读雁子的诗

    李汉荣

    一

    诗被称为语言的宗教。

    这即是说;诗是语言的信仰。

    无论宗教,还是信仰,都指一种本源性和终极性的领域。

    诗被称为语言的宗教,如同说“神”是某民族的宗教 一样,在这里,诗与神,均是一种把启示、意义、奥妙集于一体的灵物。

    仍然沿着这个比喻展开来说∶

    某民族信仰神,与神有关的事物和意象就投影于该民族的内心,神成为精神的内核,凝聚起零散的、碎片似的生存体验,混乱、无序、无意义的世界就渐渐整合成以神为中心的意象系统和精神系统,这个信仰神的民族就有了完整的被光照亮的灵魂。

    假如该民族成员由于生存或别的原因,精神发生迷乱或内心陷于分裂,如果他们还是有信仰的,他们的信仰就会复活或强化他们内心里积的对于神的激情和以神为核心联接起的“世界图象”——而由于“世界图象”是高度心灵化的

    ——因而这被强化了的“世界图象”同时也是精神图象——而精神图象与信仰者的内心诉求是同腹的,所以这精神图象也同时是意义图象——于是,该民族成员再次对笼罩于他们四周的事物和事物背后的无穷因果产生尊敬和内心的认同,重新获得生存的意义感和归宿感。

    这样就该说到被称为“语言之宗教”的诗了。

    如同某位信徒说,“我信仰基督”,这等于说“基督是我的宗教我的信仰”,说“诗是语言的宗教和信仰”,就等于说“语言信仰诗”。

    这其实说出了人类语言的核心秘密。

    人类是言说的动物。除了为着生存的需要而展开的实用的功利的表层言说

    ——它们腹成人类的知识系统和技能系统;还有指向更深更高领域的形而上言说,它们腹成人类的意义系统和价值系统。

    祭奠、缅怀、祈祷、符咒、梦语——这些言说往往与实用无关,而指向彼岸和未知,指向人无法把握的更深邃广袤的时空,指向不可穷尽的事物间更丰富的关联。实用之链终结的地方,也是实用语言终结的地方,在这里,人们从经验里出走,进入超验,进入无穷,进入沉默——但人们必须言说,而这又是说不清楚的,超验无法说,无穷不能说,沉默又不甘,于是人们勉为其难地说,说出来的只是一种象征,一种隐喻,一种暗示——它们都指向内心的无边黑夜。

    诗就这样产生了。

    诗产生于此岸与彼岸汇合的地方。

    二

    我上面说的似乎是古典的诗,那是源头的诗,是真正的诗。它们作为语言的宗教是够格的,它们值得语言信仰——语言,被派上各种用场的语言,忙于功名利禄的语言,不停被污染被遮蔽的语言,不停流失神性和诗性的语言,不停断筋折骨丧魂落魄的语言,一旦回到它的信仰——回到诗面前,总能在这里去尘涤垢,返本归真,找回魂魄和钙质。与源头保持了联系的语言,得以保持了自己的神性和诗性,保持了一定的深度和纯度,保持了象征、暗示、隐喻等功能,从而有了对生存和存在进行命名、叙述和揭示的能力。

    我觉得现在的语言是很可怜的。因为,现在的语言没有了自己的宗教和信仰——没有了诗 。

    我很怀疑,如今纸上和网上海量的诗,能称为真正的诗的究竟有几首,从一丌首诗里,我担心提取不出一首诗。

    现代工商文明、技术文明从本质上讲是反诗的,科学与技术所揭示的是一个 冷冰冰的等待加工和利用的物的世界和材料的世界。生命的本源和宇宙的神秘被遮蔽了,对存在的诗意想象和神性体验被切断了。人的一切活动都指向消费,消费成为意识形态,对消费的需求、追求和感受成为人们的主要内心经验。文化成为商业和消费的装饰,精英文化也不过是商业和消费的精致装饰。诗性被抽空,神性被掏空。除了物,我们生活在“空”中,我们的生活本质就是“空”。人生成为围绕消费展开的一系列事务或商务。生命终结,即消费终结,而围绕“死”展开的一系列商务活动,谓之殡葬商务——这是人的最后一次消费。

    在此境况下,语言也被迫围绕消费展开言说,语言成为消费的工具和符号,消费成为语言的内核,而它真正的内核即诗性与神性就丧失了,语言终于成为没有内涵没有意味没有隐喻没有暗示的符号空壳或符号干尸,没有肉质内核的种子空壳是不会发芽吐绿的,同样,用这种掏空了神性和诗性内核的符号空壳、符号干尸,是断然写不出有价值内涵的文本的。

    使用这种符号空壳的人,他们的内心也往往是空洞的。

    空洞的人,操纵、操作着(是的,是操纵和操作)空洞的语言,奔驰在价值荒原上,前方没有别的,前方悬着一个空洞的落日。

    三

    读到雁子的诗,是我08年的一种欣慰。

    她似乎早已意识到现代的人们所置身的价值荒原和诗性沙漠,她不相信依照惯性在消费的高速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远的语言们能真正说出心灵渴望的事物——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空洞的人们,空洞的语言,在非诗的黄金大道一日千里狂奔,从废墟向废墟。

    于是她转过身去,转向信仰,靠近她的神。

    她又从信仰里找到了诗。

    诗在她这里,不再是一种功利,也不再是所谓的写作,而是记录,是精神记要,是心灵速写,是生命内部的天空上自动排列的天象。它们只与心灵有关,与心灵之外的一切都无关。

    她通过朝 ,找到了自己的信仰,也让语言一同随她信,有了信仰的语言也许就找到了诗。

    我之所以总是用“也许”,而不一口断定和确认,是因为,一切都只是一种可能,一种过程,一种移动在迢迢天路上的小小光点。我们总是在寻找还乡之路,我们永是在路上。

    雁子的转身是真诚的。转过身的她已经看见了心灵的幻象,并且渐渐靠近那幻象∶

    “我继续慢慢上升/前方遥远而灿烂”(《幻觉片段》),“星退回到记忆深处/在隐隐的痛楚里努力闪烁/渴望与暗中的神交换目光”(《昨天的月》),“今夜与爱相遇/让我跟着你走吧/去哪里都不重要/只要与你同行”(《爱情神话》),“爱情在信仰上盘旋/总有一只手/从天空取下足够的星星/撒进我的血液让生命灿烂(《幸福指数》)┅┅

    雁子在心灵的宇宙里走着,一种声音引导她到达的地方,并非是身外某处,而是心内某处——是心灵深处的心灵,那更象神的心灵其实是真正的人的心灵,最好的,透明的心灵。

    我相信雁子在某些具有无限价值的时刻已抵达了心灵最远的天宇,有诗为证∶

    “我俯在这巨大的蓝上┅┅”(《暗示》)

    2008,4,15,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