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与朝圣
    今年夏天,我随一支加拿大的电视摄影小组,到埃及和耶路撒冷,探寻西方历史文化的根源。这条到处是沙漠与峡谷的古道,自古以来就是往圣地朝圣之路程。自己从青年开始,已多次流浪世界,寻索神圣的经验。流浪与朝圣,是充满浪漫与激情的行动,至今虽体质已较衰,然而豪情未减。

    大概是二十二岁那年暑假,我背起背囊上路,到印度、尼泊尔、缅甸和泰国去流浪。那时的动机,一是要找寻印度教与佛教的根源和深一步体验其境界,二是通过流浪启发自己,并从中考验自己的意志力。当日到这几个最贫穷落后的国家,一方面睡街头,蹲火车站,挤在有蚊虫的残破旅馆里。另一方面也到各大寺庙,在缅甸和印度的巨大佛像或印度梵天神像前面安静打坐,去体会崇高的、寂静的神秘经验,企图去寻索那种吹熄欲火的、寂然的着盘境界。不过在印度令我最震憾的,却是看到满街躺在地上快要饿死的乞丐,此外又亲睹贫民暴动,警察用长鞭打人,这就已经没有了所谓的浪漫,却是亲身经验到第三世界的悲苦和人类的罪恶,那时心中动荡着很大的恻隐悲情,不能自己。

    我后来坐一架二战时期的残旧飞机上尼泊尔,见到这古国到处群山环抱,是何等清秀、美丽和古朴。这是释迦牟尼诞生的地方,到处有佛教密宗的痕迹。然而在尼泊尔的古老遗迹之中,没有在深山穷谷中遇到洞中苦修的高僧,却竟遇到一位华人青年,和我用粤语交谈,原来他来自新加坡,是一位传教士,老远跑上尼泊尔去关怀这高山上的人。他邀请我晚上参加他们的聚会,当晚见有华人、印度人、西方人聚在一起,都是传教士,他们一起唱诗歌,大家交谈分享其对尼泊尔人的关心。我默默在旁观察,感到他们充满一种罕见的爱心与热情。这迫我思考一个问题,他们到尼泊尔来做什么?尼泊尔是一个小柄,不可能在国际电视新闻见其消息,也不会如非洲那样因为贫穷和战争而引人注目,国际政治的角力也不对尼泊尔有兴趣,似乎是被世界遗忘的小柄,他们放弃其先进国家的享受,跑来这个不重要的国家工作,为的是什么呢?有何好处呢?难道是来侵略吗?我开始明白,在他们的生命里,流露出一种神圣的爱心。夜风吹过古城,在这高山的小柄上,一群人在安静祈祷,为了尼泊尔人去祈祷。我邀请他们也为那时文革灾劫下的中国祈祷,我很记得一位年青西方人很真诚而敬虔地为中国祈祷,他从未到过神州大地,但我感到他爱中国人。那个晚上我深受感动,想起在高山另一边的祖国无数的同胞,眼泪如泉涌出,祖国啊,祖国,你什么时候才能脱离灾难呢?同胞已受苦百多年了,祖国的前途在那里呢?想不到几年之后,中国发生惊动世界的巨变,终于走上了开放和改革之路。

    在从尼泊尔往下到印度时,山路崎岖,危崖险峻,我坐的一部破旧公共汽车,连车顶都坐满了人,由于拥挤,身不能动,我只能坐在那里静观自心,进入一种安寂的沉思,想起人类的历史,想起自古以来的战争,想起所见的贫穷和不公平。人生应抉择那条路呢?我心中想到两个圆像,一是寻求觉悟,正见一切都是因缘起灭,万事皆空,看透一切的形像,永远盘膝趺伽坐在那里,面容安祥,微微地笑。另外一条路,是投身于受苦的群众中,以慈悲去抚摸人间的伤痕,与人类同承担忧患。通过牺牲自己,去安慰众生疾苦之路,这要付出自己一切力量去爱人的路,这就是所谓背负十字架的路。就在那山道曲折的车程中,我反观自心,明白内在所涌流的恻隐仁心,是孔孟道理,这仁心如活水泉源流现,本就是宇宙本源而来的爱,宇宙的真理本就是亲情慈爱的本体,而当这爱的真理主动选择通过牺牲来完成对人类苦罪的承担,就是十字架的意义,这是耶稣基督的道路。那一次本来是去流浪,但却成为我精神上的一次朝圣,从此确立了我人生的道路,就是走到人们中间,经历和承受人世间的苦难。

    流浪是很浪漫的,但没有目的,而朝圣却是一种有目的之浪迹,浪漫中带着神圣。今年圣地之旅,先到埃及开罗附近的支萨(Giza),观赏雄奇的三大金字塔,及人面狮身像,在连绵黄沙荒漠中矗立,果然气势迫人。还有博物馆中无数的巨型石刻与雕像,述说着这六千年前开始的文明是何等辉煌璀灿。有趣的是,所有这些文物,都是为了死人而设。原来这个比中国还古老的文明,对死亡的问题是如此重视,建那么大的金字塔,只是为了一个法老王,所谓人类历史最伟大的建筑物,只不过是一个陵墓,可说是一大吊诡和嘲讽。死亡是人类永不能克服的命限,偏偏人就要用最大的人力物力去装饰这人无能为力的处境。当年雄霸中东的法老王,相信自己是神,虽逃不了死亡,仍以为自己会复活,故把自己尸体制成木乃伊,用物质的防腐方法,保留肉体永生,以为可以复活而得永生,万料不到自己身体竟成为数千年后科学家解剖的对象。

    在令人震憾的古陵墓前,不能不感慨,就是五千年前,人已面对着死亡与永生困惑。一面是对死亡有所恐惧,一面是总希望死后有复活,这是对生命永恒意义的一个追求。至今数千年文明的进展,人对死亡仍是如此无奈,对永生的追求,科技也毫无办法去满足。

    更大的问题,是在人生与死之间这短短数十年,也有很多痛苦,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人生总在多重挫折中渡过。在埃及考察的时候,我特别选择去尼罗河三角洲,如今叫达巴废墟(TelEIDaBa),为古代哥珊地,是古埃及人**以色列人的地方,那儿有几个皇宫的废墟,有个很特别的宫殿,不属法老王,却是一显赫的大官所有,其雕像的皮肤和发型属闪族人,根据考古研究可能就是圣经记载的埃及宰相,也是以色列人先祖的约瑟。本来约瑟是埃及宰相,成功处理了大饥荒的危机,但他的后代却因肤色不同而受到**,后来由民族英雄摩西带他们出了埃及。圣经记载,当时摩西对民族前途本已心灰意冷,隐居在旷野牧羊,失去了一切理想和奋斗精神,然而上帝却向他显现,在一奇异而神圣经验中,上帝对他说“我的百姓在埃及所受的困苦,我实在看见了,他们受督工的辖制所发的哀声,我也听见了,我原知道他们痛苦,我下来是要救他们脱离埃及人的手,领他们出了那地,到美好、宽着、流奶与蜜之地。”这句话为西方文化带来巨大的影响,也可以说是整个西方文化的一个源头。真理是与痛苦的人在一起,真理也是以行动解放人类的。这件事以色列人整整讲了四千年。这是一种对公平与自由的理想,是一种解放的过程,也是一个迈向崇高目的之奋斗,可不就是后来马克思理想的一个文化基础?

    在耶路撒冷时,我们曾到客西马尼的橄榄山的客西马尼,据说这是当年耶稣在此挣扎祈祷,决定牺牲自己,去完成对人类救赎的地方,罗马殖民地政府的爪牙就在此拘捕他,送去钉十字架。大礼拜堂的设计很黑暗,使人感受在阴沉黑夜中的沉痛思考和挣扎。就在二千年前那样一个恐怖的夜晚,耶稣作了一个严肃的决定,就是在明知有人要陷害他,却没有选择像屈原般去自杀,也没有像陶渊明般去隐居,却是选择上十字架,以极大的爱心承受这个苦难,进入绝望深渊中,通过牺牲去创造新希望和新生命。

    从牺牲以建立重生的思想,带给人类文明非常大的震撼。中国儒学传统中,也有牺牲的典范,那就是文天祥的慷慨就义。文天祥在正气歌中,描述牢房中有七种难以忍受的气,但他以正气来化解,决定选择在牢房中受苦,及上刑场接受死亡,以维持他对民族文化价值的坚持,所谓“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如今以后,庶几无愧”。他以生命去实践所信的天理,而选择一悲壮而问心无愧之路。人用口讲的大道理总是很多,但谁会真的舍生取义,完成所信的原则呢?近代中国讲雷锋精神,也是很重视牺牲精神的,可惜现代市场经济大流下,人的欲望被推向最高峰,对牺牲自己来成全他人的精神愈来愈淡忘。在我们居住的加拿大,中国人对加拿大最知道的,就是白求恩大夫。白求恩是为了贫穷和战争中的中国人,而牺牲了自己在西方的生活。一百多年来,也有不少外国人牺牲自己的享受,来到贫弱的中国,帮助中国建立现代化,不少人在中国办学校、医院、孤儿院、戒毒所,这一切都有其文化根源,就是十字架的象征。回顾中国当今,不要说为其它国人牺性,连愿为祖国牺牲的人已越来越少。我们现在所要找寻的,就是中国人的牺牲精神在哪里?奉献自己的精神在那里?当愈来愈少的人提出这个问题时,更需要有人站出来讲。

    在从耶路撒冷回加拿大的路上,我就想起六年多以前,我们创办《文化中国》时,原不过是一个带有十字架意味的想法,就是呼吁更多在海外的知识分子,放下在西方较好的生活,回来参与中国走向现代化的历史发展,也与同胞共同来重建中华民族的灵魂。但我当时也要作严肃的抉择,就是若全身投入这理想,就须放弃在大学全职的高薪工作。同期有一香港的商业电台,提供百万元高薪请我当每天的评论,面对这吸引的机会,必须深入思考人生的理想目标在哪里,人是为真理而活还是为金舱抵活?人是否要行出所信的真理?结果经详细考虑,觉得祖国的重建远比高薪重要,对上帝慈爱的相信远比钱重要,人要行出所相信的真理,故此终于放弃那吸引的工作,选择了在人群中的承担,这与我年青时在尼泊尔的决定一致。想不到六年多来文化更新已经成为海外的一项很大的运动。除了北美之外,中、港、台、印尼、大马、澳洲、欧洲都有不少人支持,无数海外华人愿意付出很大的人力物力和财力,支持中国的进一步发展,大家均怀着一个心愿,就是期望这位母亲在近代长期的内伤得以康复,其流血得以止息。呼唤母亲不要再哭泣,我们共同走向更美好前途。

    在加拿大一位华人医生,经常化很多时间免费给我检查身体,他说不能自己到中国去,但若医治了你身体,你继续投身中国,我就等如帮助了中国。也有一位到我家帮助清洗地毡的清洁公司老板,见原来是我的家,马上六折收费,他说你对中国的工作,我们都知道,我减收费也是对中国的贡献。也有一位朋友到我家替我油漆后花园栏栅,他说你回中国去,不用担心,我替你弄好家园。这种关怀和付出,都是一种牺牲,也是一种爱心,对中华民族能再站起来的期待。我们的信念,是相信宇宙的真理,并非高高在天上的抽象大道理,却是在具体世界与受苦的人同在,安慰和鼓励苦难中的人前进,而且通过牺牲来建立复活希望的真理。

    中国目前正处在重大转变之中,我们希望这个转变是一种死而复生,而不是如同中国几千年来的那种历史循环。中国历史上虽然也出现过类似文景之治、贞观之治的盛世,但始终无法摆脱周期性的大治大乱以及革命、专制、腐败等轮回式的改朝换代。我们期盼的是一个民族和文化的重生,就像出埃及记那样,到达一个完全自由美好、宽着的流奶与蜜之地。中国文化须要重生,而不是轮回,这就是文化中国前景的真正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