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卢梭复活:从论坛到神坛
    第五章卢梭复活:从论坛到神坛

    一、卢梭之死——控诉者被控诉

    二、卢梭复活——大革命前的精神氛围

    三、卢梭升温——大革命的道德理想

    四、卢梭信徒——罗伯斯庇尔

    五、卢梭热究因何在——启蒙运动的教训

    啊,朋友!我们来得太迟。

    神祇生命犹存,这是真的。

    可他们在天上;在另一个世界。

    在那里忙碌永生,那末专心致志,

    对我们的生存似乎漠然置之。

    生活就是神祇的梦,只有疯狂能

    有所裨益,像沉睡一样,

    填满黑夜和渴欲。

    待到英雄们在铁铸的摇篮中成长,

    勇敢的心灵像从前一样,

    去造访万能的神祇。①

    ——荷尔德林

    新约全书·马可福音》记载:耶稣在荒野孤苦无告,40

    天后暗暗上了高山,单独与上帝倾听去了。帕斯卡读经至此,

    砰然心动,为此写下一段极为感人的文字:

    耶稣将会忧伤,一直到世界的终了;我们在这段时间

    里绝不可睡着。

    正是在这里耶稣基督获得了一个新生命,而不是在

    十字架上。

    “耶稣基督教诲我们,活着、死去、埋葬、复活。

    这就是受难和救赎的最后神秘②。

    且将耶稣换卢梭,帕斯卡上述沉痛话语即可用作卢梭悼

    亡之语。

    一、卢梭之死——控诉者被控诉

    我们先分析卢梭的性格悲剧。

    1761年《新爱洛琦丝》出版,激起启蒙哲士激烈反对。伏

    尔泰写有三封长信驳难卢梭,狄德罗则说:“卢梭在说教反对

    破除道德禁令,与此同时他自己就写了一部破除禁令的小

    说”。但是。公众的反应却是出奇热烈。太子妃读它,称为绝

    妙作品;王妃读它,一口气到凌晨四时,卸下已套好的马车,不

    赴舞会。人们感谢卢梭提供了一个崭新的道德标准,以取代正

    在衰竭的神性道德。一个叫作查理斯·庞考克的读者干脆写

    道:“只有神,甚至是一个强有力的神,才能把人从悬崖边拖拽

    回来,而您,先生,就是这个创造奇迹的神。”③

    这是迄今为止所见到的关于卢梭神化的最早纪录。然而

    早在此之前,卢梭本人已经自我神化,以先知、超人、半人半神

    自许生平。

    《忏悔录》记载,他7岁时已熟读普鲁塔克《名人传》,“我

    10岁时对事物的看法比恺撒在30岁时还要高明”;“我不断

    想着罗马与雅典,可以说我是同罗马和希腊的伟人一起生活

    了”,“我竟自以为是希腊人或罗马人了,每逢读到一位英雄的

    传记,我就变成传记中的那个人物。”④

    1741年卢梭进入巴黎:“有一点我毫不怀疑:我总有一天

    会超过他们所有人,不管我痴心妄想迷上哪一行,我总是抱着

    同样的逻辑。”⑤

    1747年首篇论文《论科学与艺术》,惊世骇俗,一鸣惊人,

    其核心是这一页:“神呵,您将说,罗马的唯一光辉业绩就是征

    服全世界,然后使世界服从道德的统治……”,在这里卢梭以

    先知口吻说出了自己的思想,他以法布利希乌斯自况,成了一

    个Rousseau—Fabilicius。正如扬·斯特罗宾斯基所言:“现代

    控诉思想从范塞纳堡(按:狄德罗监禁地,卢梭是在赴该地探

    监的路途上萌发这篇论文的灵感)的幻觉中找到了语言”。⑥

    卢梭一生反对戏剧化,但他自己就是一个充满戏剧性格

    的人。卢梭在《致达朗贝尔论戏剧》中曾痛斥巴黎阴盛阳衰。可

    是,恰恰因为巴黎精神氛围的这一特征,卢梭才容易打进巴

    黎。卢梭在巴黎这个大剧场里,以夸张的自我神话语言,扮演

    了一个首先能赚得包厢妇女——上层妇女眼泪的悲剧角色,

    这才能够一鸣惊人,一夜成名。《致达朗贝尔——论观赏》是在

    写作《新爱洛绮丝》的间隙里写完的,令人诧异的是,卢梭竟毫

    不觉察这两部作品之间的重大裂缝:他在前一部作品中攻击

    戏剧是人格**,演员是生活在幻想中的别处,创作后一部作

    品时本人则完全沉浸在戏剧化的幻想状态中:

    我又把别的许多类似的回忆都勾引起来了。不久我

    就看到,凡是在我青年时代曾使我感到飘飘然的对象,都

    集拢在我的周围。……我不能求得实在的人物,便把自己

    投进了虚幻之乡,我既看不出一点现存的东西值得作寄

    托狂热的对象,我就跑到一个理想世界里去培养我的狂

    热……我就喜欢这样翱翔于九霄之上,置身于旁边的那

    许多可爱的对象之中,在那种境界里流连忘返,不计时

    月。⑦

    可见卢梭的创作状态本身就是戏剧化状态。他的头脑中

    有一个剧院,有一个舞台,他在幻想中调度舞台演员,甚至还

    有一个他自己扮演的角色参与其间。他攻击演员生活在别处,

    他自己就是一个最出色的幻觉演员,彻彻底底地生活于别处。

    揭示卢梭性格的这一戏剧化特征并不是无关紧要,它对卢梭

    后来如何从论坛走向神坛具有重要作用。

    与戏剧性格相连的,则是他的自恋癖、内视症。戏剧性格

    内在地需要自恋与内视,内在地设定自己是演员,幻视自己已

    进入某一角色。戏剧性格没有自恋癖、内视症从内里补足,将

    如一出汉姆莱特却没有丹麦王子,连一天都支撑不了。正是在

    这一点上,人们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同时又能豁然明白:

    卢梭的自恋式戏剧性格如何与他攻击剧场生活的观点互

    相统一?

    原来他的公共节日,是他本人节日的放大。日内瓦人在广

    场上既是观赏者又是表演者,而自恋症患者也是在自我幻视、

    自我欣赏的统一中获得美感、快感。

    在卢梭青年时代,大约25岁以前,他的自戕习惯是如此

    强烈,以致引起华伦夫人的惊恐,为分散他的性幻想,而把他

    召唤到她的内室。卢梭回忆起这一变化,说在他们的关系中

    “有一种难以置信的忧伤毒害了它的魅力”⑧。西方卢梭研究

    者大多对此发生兴趣,抓住问题发问:在这段时期里,究竟是

    自戕,还是与一个女人真正发生关系对他更为合适?其实,对

    一个严肃的研究者来说,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一史实:正是在这

    一时期,他创作了生平第一部歌剧——“那喀索斯”。

    那喀索斯,古希腊神话中美少年,顾影自怜,忧伤而死,死

    后化为水仙花。现代心理学以此概括一切自恋症病家,称“那

    喀索斯情结”(Complexofnarcissus)“或自恋主义”(narc

    issus

    有法国史学家据此推断卢梭有同性恋倾向。然而,卢梭的**

    对象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忏悔录》中说:“我们命中注

    定,很少能理解同性恋,我们更多的是理解那喀索斯的自

    恋。”⑨《让·雅克审判卢梭》中说:“我唯一的罪过是**自

    恋,不损害任何人,只损害我自己。”DE

    理解卢梭的心理病症,对予理解他的理论构造有重要作

    用。他不仅是生理自淫,更重要的是心理自淫,理论自淫。与

    其把他看成生理**,不如把他看成大脑自淫,自我淫浸在幻

    视的舞台上,任意驰骋。只有这样,才能把卢梭的心理病从生

    理病历中拉回到思想史的视野,成为思想史的处理对象。这一

    点,还是卡西勒的眼光看得准足:

    在卢梭的著作中,有一些很熟悉的内容,几乎只能用

    他个人的情况来代入,只能用他个人的纷扰、不和、以及

    他内在的冲突来描述。观念的历史在这里逐渐隐入个人

    的传记,然后,再以一种纯粹的个人病历重新出现。DF

    卢梭为何对异化敏感,对外部世界恐惧、不适?就在于他

    的自恋视野,只看内心世界,不屑外部世界。这种内视癖,并不

    仅仅是卢梭的个人病态,而是沉浸在教赎氛围中的中世纪知

    识分子,与奔走于外部功利行为的近代知识分子在心理状态

    上的普遍区别。知识、知识分子的法语表达式:intellectuel,来

    源于这样两个拉丁词——由inter(向内、在内)和lego(阅读、

    理解)两词组合而成,原意即为toreadinside(向内阅读)之

    意。在卢梭或卢梭式的内视视野中,只看到单质的“我”的投

    射、放大(Sameness),中无隔阂,一片透明澄静;中间介质—

    otherness,是一定要被过滤、被穿透的。用卢梭自己的话来

    说:“在我整个一生中,我的心像水晶一样透明”。

    这样的道德理想主义,是无他主义,是拒绝或不承认othR

    er-ness的单我独断论,是Sameness的同义反复。据此,斯特

    罗宾斯基称卢梭为“不及物的写手”——“Writer”DG,可谓入木

    三分。然而,他没有进一步说明,思想上的不及物内视逻辑,一

    旦投射为政治上的外视及物实践,有可能预示着某种不容异

    物的排它性语言。

    戏剧性格、内视神化、以及自恋癖好所寻找的语言,必然

    与众不同。卢梭是个创造名词的好手,更是一个频频使用返身

    动词的老手。他那独白式的喃喃自语,当时曾颠倒巴黎无数淑

    女之芳魂,却给身后历史学家造成无穷无尽的麻烦。最典型的

    概括如汉肖尔所言:

    他是一个无系统的思想家,没有受过严格的逻辑训

    练;他是一个无所不读的读者,却没有足够的消化能力;

    他是个容易动感情的热心人,说话却不考虑影响;他是

    一个不负责任的作家,天生具有口出警句的才华DH。

    对比,卢梭生前似乎就有预见。1756年3月,在致埃皮奈

    夫人信中,卢梭写道:“我的词语几乎没有通常含义,我的语言

    是别人没有用过的语言”DI。这是一种什么语言呢?综合卢梭

    一生的理论倾向和孤立处境,这是一种原告站在法庭上的内

    心独自语言。然而,却极富有攻击性,是一种控诉式的语言。他

    开创了这种语言,也就成为近代社会的第一控诉者。

    卢梭的控诉,是救赎者的控诉。他承担的使命是由人而

    神、代神立言的使命,而他的语言,他完成这一使命的手段又

    完全是世俗性的。他窃夺了教会的神职,又抽空了启蒙的基

    础,这就必然激起天怨人怒、神人共忿,激起教会和哲学家双

    方阵营的同时声讨。

    教会方面的反应正如罗那德·格里姆斯里所总结,“他们

    完全有理由把卢梭的宗教视若佩拉基安主义,DJ因为他不承

    认原罪,以及通过教会获救的可能,坚信人的善良、自由天性

    将使人获得拯救。”DK

    哲学家方面则将卢梭视为“入侵者”:“我们已经不可能征

    服这个敌人。对我们而言,他入侵这块土地是这样深远,已经

    不可能把他驱逐出去。我们的任务已被迫降为针对他而展开

    的一场遭遇战。”DL

    卢梭被迫起而应战。

    他要为自己的两种“疏离”(distance)辩护:

    1、他站在神的立场上,向人类已然状态发难,这是神与

    人之间的空间疏离;

    2、他站在古典立场上,向近代世俗化潮流发难,这是人

    与人之间的时间疏离。

    从此,原告变成了被告,控诉者开始了被控诉的漫长过

    程。由此,所有卢梭的重要著作可以这样排列:一类是原告诉

    词,如《论科学与艺术》,《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社会

    契约论》:一类是被告自辨:如《忏悔录》、《让·雅审判卢梭》、

    《新爱洛琦丝》、《爱弥儿》、《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想》、《致达

    朗贝尔论观赏》。后一类内容越来越多于前一类内容,这个人

    的一生逐渐消耗在无休止的控诉与被控诉之中。这样的人不

    孤立、不妄想、不出现谵语迷幻,还有谁能出现这类心理病症

    呢?

    罪眼看世界,满世界都是罪恶,唯独豁免他自己。正如扬

    ·斯特拉宾斯基分析卢梭晚年的心理状态所说:“确信个人无

    辜,天真无邪,洁白如玉,总是与这样一个不可动摇的信仰联

    系在一起的:他人在犯罪!”DM

    这样的心理状态只能向下列两个方向奔突渲泄:

    第一、向内压抑,自我解脱,脱离与外接触,这是一种被动

    的、受虐的出路,如卢梭晚年:“我的思想从大地的表面移向上

    帝,我的思想消失于巨大的无限之中……”DN

    第二、向外扩张,以正义者、无辜者的名义与整个世界作

    战,这是一种攻击型、外向型的出路,如罗伯斯庇尔当年。他拥

    有政治实践的机会,可以走向这一方向。他确实这么说,也确

    实这么做了。罗伯斯庇尔最后一个月在国民公会上的演说,与

    卢梭晚年的悲壮演说有惊人相似之处。只不过罗伯斯庇尔手

    里,多提了一把达摩克利斯长剑而已。

    这两种方向都会使控诉者在被控诉时,自我赋予一种特

    权角色:他们置身于光明之中,身心透明无碍,与此同时,周围

    世界则沉沦于一片黑暗之中。此时的内心独白,既是语言风

    格,也是心理状态。内心独白与外界黑暗冲撞,所有的色谱收

    缩为黑、白两色,两者的紧张将出现不断激化的倾向。革命一

    旦来临,将给这种内心独白的特权提供一个大范围社会化的

    机遇。

    卢梭晚年哀叹,他的敌人缓慢地杀害他,以致他的痛苦越

    来越漫长,“他们在他的周围筑起了一堵阴影之墙,蒙上了他

    的眼睛,他们在他活着的时候就活埋了他。”OE

    1778年7月2日,让·雅克·卢梭死于穷困潦倒,死于

    孤苦无告,死于医生诊断的**型心理**症。这个发现神与

    人空间距离、人与人时间疏离的思想巨子,最终被他自己内心

    的时空**杀死了。

    二、卢梭复活——大革命前的精神氛围

    冥冥之中似有命运之手在蓄意播弄,竟安排伏尔泰与卢

    梭在1778年同一年去世,似乎在催促法国社会在这两个冤家

    巨人中及时作出褒贬选择。

    葬礼哀荣显然对伏尔泰有利。塞纳河边万人空巷,迎接这

    位一直笑到死的哲人遗骨。他的心脏装在一个盒子里,永久存

    放于国家图书馆。盒子上刻着他生前的一句名言:

    这里是我的心脏,

    但到处是我的精神。OF

    与此同时,卢梭在街上被马车撞倒,继而被路边的狗扑

    伤。报纸有意将标题写成“卢梭被狗践踏”,咒他快死。卢梭5

    月听说伏尔泰已去,哀叹:“我与他的存在相互连在一起,他如

    今已死,我也将不久于人世!”两个月后跟踵而去,临去前只留

    有一句:“全能的主啊!天气如此晴朗,没有一片云,上帝在等

    着我了。”OG

    卢梭还会回来吗?

    1778年,或这一年前后,是法国社会的多事之秋,有几件

    事可记:

    1、法国正式出兵,支援北美独立战争,并且获胜,一洗七

    年战争之耻。路易十四以后的法国王室国际声誉,似乎已臻顶

    峰;

    2、米拉波于同一年在文森监狱中写作《密札制和国家现

    状》,揭露顶峰内里的专制暴政;

    3、杜尔哥财政改革失败,瑞士银行家内克以客卿身份接

    管宫廷财政,以俭制奢,激起王室与贵族一片嘲骂。王室破产、

    国家破产的消息却不胫而走,在民间广泛流传;

    4、国舅约瑟夫二世从奥地利来访,走遍法国。最后在国

    境边界离境前,交给王后一篇长达32页的训词。国舅告诫妹

    妹安东奈特:“我现在对你的幸福生活能否维系,真是忧心如

    焚,因为你长此下去是不行的。你如不早作准备,革命将非常

    残酷。”OH

    革命从远处走近,还需再走11年。路易十六的日记里异

    常平静:

    买一百粒做果酱的杏十二路易;

    赌钱输一万二千八百七十四路易十二苏;

    赐王后一万两千金路易;

    无事可记;鹿跑到波尔卢瓦亚尔修道院去了;

    整整一个月无事可记OI;

    与此同时,他的财政大臣在王宫的另一侧也在算帐:需6

    亿5千零50万锂才能填补宫庭挥霍造成的亏空,20亿支援

    北美战事的赤字尚无着落。

    财政大臣走马灯一般更换。法王不断改革,改革不断失

    败。改革时颁布自由主义倾向的法令,显然受到启蒙哲学之浸

    染;失败时则动用纯封建性质的专制措施,又激起民众向自由

    主义进一步靠拢。斯特拉斯堡造币厂铸了一批金路易,在国王

    像上面,加上了一个表示凌辱的尖角,以刺王后不贞。人们开

    始试探改朝换代,在酒馆里换钱,把金路易往桌上一扔,公然

    说:“把这醉汉给我换了!”OJ

    旧制度在一步步挑逗民众,本身却在一步步脱序,削弱自

    己能够约束或吸收民众参预的制度整合能力。

    贵族自投石党事件惨败,政治上已发不出独立音响。王室

    迁显贵4000家于凡尔赛宫,腐蚀其政治雄心,任其在凡尔赛

    销金窟中花天酒地,民间盛传贵族行为放荡荒淫无耻的种种

    丑闻;乡间贵族“在自己的城堡里闭门不出,不为君主所知,与

    四周的居民格格不入”;社会每天都在运动,而法兰西贵族却

    纹丝不动。他们折磨人民,使人民贫困,却没有统治人民,他们

    只招人憎恶,而毫不使人畏惧。这样,贵族阶级在丧失权力制

    衡的政治功能之后,又丧失整合民间行为规范的社会功能;

    教会急剧衰败。上层主教聚敛财物,私生活充满丑闻。巴

    黎罗昂宫曾有4位红衣主教居住,并私授衣钵,却没有一个小

    教堂、祈祷室。每有弥撒,则在红衣主教的“猴厅”举行,周围装

    饰着众多猴子图画。下层牧师愤懑怨恨,饱读启蒙作品。“在

    过去,他们劝他们所牧的羊群忍受,现在他们却把自己所充满

    的愤怒与辛酸灌输到农民脑子里去。”OK修道院关闭,修道士

    流失。1776年一年关闭550所修道院,1770至1789年,修道

    士人数从26,774人减至16,335人。OL这个至关重要的社会阶

    层,也在流失它传统的道德整合功能;

    高等法院与王室貌合神离,两者明争暗斗的记录贯穿路

    易十四、十五、十六三个朝代。它在王室、贵族、平民这三个世

    俗政治势力中僭越教会之职,始终以抑强扶弱的道德面貌出

    现。正如米涅所说,它在路易十四时代于国王有利,打击贵族,

    在路易十五时代于国王利弊参半,在路易十六时代则帮助平

    民反对王室OM。路易十六曾解散法院,试图“把王冠从法院档

    案室里取出来”,但是被解散的法官与被解散的显贵会议的代

    表却在大街上受到民众欢迎,被举过人头,接受人们的夹道欢

    呼。这场旷日持久的“院府之争”,大大削弱了王府、王权、王冠

    等一切与国王有关事物的尊严,削弱了王朝的合法资源。

    教会、贵族、王权,绞股在一起,才能组成一根巨链,拉紧

    法兰西这艘大船,使之安然泊碇于波旁王朝的港湾。山雨欲

    来,飓风鼓帆,锚链嘎嘎作响。谁在水面下摸索,悄悄解开大船

    下的锚链?

    应该说,解缆者人人有份,不能全部归咎或归功于卢梭一

    人。

    马迪厄评王后安东奈特不知深浅,强使抨击贵族特权的

    《费加罗婚礼》上演于法兰西大剧院,留有一番意味深长之评

    论:“革命在其见诸事实以前,早已深入人心;在造成革命的人

    物之中,无论如何该把这批最先为革命所牺牲的人也算在里

    面。”ON

    启蒙哲学对革命的推波助澜作用,就是在这种矛盾的形

    式下出现的。

    第一,关于理性。理性如酒,是水与火的奇怪结合。理性

    在英国,已渡过如火如荼狂飙激进的阶段,沉淀为经验哲学,

    以冰镇乌托邦狂想。伏尔泰、狄德罗援引英国哲学进法国,初

    衷只要理性如水,不要理性如火,援引其逻辑结论,避免其历

    史过程。但是理性一旦引进,并发展为理性法庭,以此判决宗

    教权威,适逢法国社会人心激荡、危机四起的动乱年代,这样

    的理性矛头怎么可能不越过始作俑者的解释范围,直指人间

    政治权威?理性在英国可能为水,在法国就可能为火,不可避

    免地要经历一次法国式的如火如荼的历史过程,点燃按理性

    设计,大规模营建乌托邦的烈焰。

    革命前,狄德罗《百科全书》17卷和布封《自然史》36卷畅

    销巴黎,成了名流淑女必备的闺房陈设;“自然、科学、理性”这

    三个词全是以大写形式在印刷品中出现;人们既能发现宇宙

    法则,为什么不能发现社会法则——法律,并按照这一法则有

    计划地改建社会?牛顿在上,伏尔泰在下,理性反倒成了法国

    人浪漫精神的护身符!早在卢梭发现的那一深层世界颠覆此

    岸秩序以前,牛顿的世界在法国已经为他扫清了道路。这两个

    世界在理论上打架,在实践中却可能合力并流。这两个世界后

    来在实践中发生了争执,那不过是历史老人狡计百端,在以后

    所展示的丰富内容。在此之前,无论是伏尔泰还是狄德罗,怎

    么能够设想在大革命前的混沌之中,他们的经验理性之手会

    和卢梭先验理性之手被历史老人捉在一起,一起摸向法兰西

    大船摇摇晃晃的下部,摸向那根民族安危系之一绳的巨锚?然

    而,逻辑的历史一旦被历史本身捉住,展现为历史的逻辑,就

    是如此矛盾,如此吊诡。革命来临,雷吉娜·佩尔努称之为“哲

    学世纪”的来临,米什莱称之为“法律”的来临,都同样正确。米

    什莱把“民族、国王、法律”总结为革命第一座右铭,确也精当。

    它们是“自然、科学、理性”在实践中的大写,只是在它们扫清

    道路并与卢梭思想短期合作以后,方被卢梭式的革命座右铭

    迅速取代为:“良知、公意、起义”!

    第二、关于进步与乐观。

    伏尔泰晚年确曾说有一句,年轻人真幸运,有可能看到我

    们看不到的革命景观。但是相比他一生所指挥的乐观主义大

    合唱的宏大声浪,这样的声音微乎其微。

    法国已有77年没有侵略、掠夺、破坏、内战、烧杀,人们有

    什么理由不活得轻松、自信?丰特内尔说:“不关心所看不到

    的,只相信所看得到的,将是十分愉快的。问题就在于精打细

    算,智慧的手中应该总是有钱”,PE这是革命前知识界,文化界

    的普遍写照。当时的启蒙哲士,几乎人人手中有钱、有土地、有

    债券。伏尔泰被尊称为“欧洲教长”,但是他的人间事务所经营

    得也同样出色:“我的住所就是人间天堂”,“我想以最保密的

    形式,在某个既能保守秘密,又绝对忠诚的公证人那里存放一

    笔钱,他可以在一段时间里用这笔钱从事有利的投资活动,而

    我在需要时也能马上收回。”伏尔泰最初年薪不过6000锂,但

    死后留下的遗产却达16万锂。PF据索布尔统计:“至少有12位

    《百科全书》编者都曾在某一个时期得到某个财政机构的资

    助,不管他们的思想是多么进步,他们都无可争辩地多少保持

    着接近于旧制度社会中渊源最大的产物——特权。”PG在特权

    保护下的乐观主义思潮,表面上能起到粉饰危机作用,但在另

    一方面却麻痹上层统治者对危机的警惕,反而加深了危机。尤

    其是他们宣传的这一种思想,更是促进了危机的激化:富人的

    奢华造就了穷人的生计;因此,每个人都应以最完美的形式适

    得其所——即达朗贝尔所言:“哲学家满足于揭示人在社会中

    的位置,引导人到达这一位置。”如果说,路易十五的名言是:

    “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那么毫不刻薄地说,哲学家的名

    言则为“我死后,怎么可能洪水滔天?”

    这样喜气洋洋的乐观主义大合唱,麻痹了上层,刺激了下

    层。要不了多久,人们自然会想起卢梭的声音:

    《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用奢侈来医治灾难,

    结果它所带来的灾难比它所要医治的灾难,还要深重;都

    市越引起那些愚蠢的人的羡慕,便越令人看到农村的被

    抛弃、田园的荒芜、大路上充满着论为乞丐或盗贼的不幸

    的公民;国家一方面富庶起来,一方面衰微下去……。PH

    《爱弥儿》:巴黎在各个方面都是由外省供给的,它花

    掉了几个省的收入。本世纪的理财家竟没有一个看出:要

    是把巴黎这个城市毁掉的话,法国要比它现在这个样子

    强盛得多……。

    《爱弥儿》:你想依赖现时的社会秩序,而不知道这个

    秩序是不可避免地要遭到革命的。大人物要变成小人物。

    富人要变成穷人,贵族要变成平民;你以为你能避免命运

    的打击吗?危机和革命的时代已经来到。PI

    第三、关于宗教。

    马迪厄一语道破天机:“颂扬哲学家之胆大敢言的大贵族

    们,没有一个曾注意到宗教观念就是当日社会制度的关键。”PJ

    正是在这一领域,启蒙哲学的狂风吹过以后,卢梭留下

    的影响才越来越独特,越来越占分量。

    1787年11月19日,路易十六颁布敕令,归还新**的

    公民权和合法地位,恢复南特敕令(1598)对新**的保护。此

    时正是卢梭去世前一年,上距路易十四取消南特敕令(1685)

    几乎一百年。过去的这一个世纪,法国新**是完全处于地下

    状态的世纪,是一个充满**、反抗、救赎和英雄主义壮举的

    世纪。这一个世纪的精神聚焦为一个焦点,那就是坚持彼岸精

    神,坚持对现时秩序的不断反叛,坚持千年福音与世俗历史进

    程的尖锐对抗。

    完全可以想象,这一份在地窑里酝酿百年的仇恨与愤懑

    一旦公开释放,一旦接触到卢梭思想道德救赎的火种,将会形

    成什么样的爆炸局面?令人不安的是,恰恰是在最需要对宗教

    观念进行吸收、整合的历史时刻,启蒙哲学却作出了相反的反

    应:以无神论主张刺激宗教观念、挑逗宗教观念。PK

    尽管启蒙哲学内部尚有分歧,如伏尔泰对狄德罗、达朗贝

    尔的无神论曾表示不满,坚持他自然神论、泛神论立场,但是

    启蒙哲学在当时产生的总体效果却是无神论的,而不是泛神

    论的,更不是有神论的。包括伏尔泰一段时间内所使用的那个

    著名的信件签名:“écraser·Linfame—踩死败类”,后来缩写

    为“écraser—埃克兰夫先生”,当时人们的理解,败类也是指宗

    教本身,而不是宗教迷狂。PL

    在启蒙精神的感召下,18世纪法国社会流行的格言就

    是:“要想成为资产者,就必须不信教”,甚至那些发了财的上

    层主教也是如此行事,如前述罗昂宫内的红衣主教。上层社会

    对宗教作用的鄙薄,还可以通过他们对宗教实用功效的“清

    醒”态度,得到反证。银行家内克在其《论宗教观点的重要性》

    这本小册子中说:“捐税使人民处于沮丧和贫困中的时间越

    长,对他们进行宗教教育也就越是必不可少。”同时代另一个

    作家里瓦罗尔说得更为轻松:“当人们觉得这个世界无法忍受

    时,务必要以来生后世安慰他们”。PM伏尔泰所言“没有一个上

    帝,也要创造一个上帝”,也应在这一层意义上来理解。

    这种貌似有神论的说教,清醒到这种程度,只差说出这么

    一句——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不是我的鸦片。这种心不在焉、

    精明过了头的有神论,实际上是启蒙哲学无神论的一个虚伪

    延长。它反而暴露出上层社会的欺骗,加剧了上层社会与下层

    社会的**,反衬出卢梭道德救赎的诚意,从而为渊驱鱼,给

    卢梭哲学召唤底层民众打开了另一条通道。

    启蒙无神论既催生革命,又被革命打击,两方面的矛盾效

    果几乎达到悲剧性的程度。首先,它“站在公开的无神论阵地

    上作战”,大大戕伐了那根大船下面的巨链。尽管它无意,客观

    上却刺激了革命的爆发,而且在革命的前期阶段战绩辉煌,直

    至法兰西全境爆发1792年的非基督教化运动;与此同时,它

    掏空了这个民族与宗教资源相伴相生的道德资源,激化神意

    饥渴,造成道德抗议运动,1794年罗伯斯庇尔之所以创立最

    高主宰教,重建道德理想,原因之一,即在于此。启蒙政治学理

    论从英国舶来,本来只限于一种渐进的局部改革,充其量是一

    场政治革命。但是,它的法国无神论踢马刺却帮了倒忙,刺激

    着法兰西烈马狂奔不已,踢倒了宗教栅栏,直冲政治革命、社

    会革命、道德革命相继并发的危险区域……。“那是一个理智

    和启蒙的时代,同时也是各路江湖骗子横行的黄金时代,人们

    的信仰时而具有神秘的气味,时而又带有歇斯底里的色彩,从

    圣梅达尔墓中狂热的冉森派**,到圣日耳曼伯爵PN、卡廖斯

    特罗QE、卡萨诺瓦QF、直到鼓吹动物磁气疗法的麦斯麦QG,真是

    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当时的社会以追慕离奇古怪为特征,乍

    看起来同崇拜理智是不太协调,它对宗教的不信伴随着一种

    令人困惑的轻信,卡廖斯特罗可以把他的妻子说成是女精灵,

    可以自称拥有点金石;圣日耳曼伯爵可以声称自己长生不死;

    这些巫汉术士主要靠他们的受骗上当者为生,而这些受骗者

    来自社会各个阶层,更多地则是来自上层社会。

    如果承认在这个‘富有感情和理智的人’身上,还存在着

    某种需要——这种需要尚未被哲学家的论断所言明,承认他

    在《百科全书》向他展示的简单而又安全的世界之外,还在寻

    求某种满足,寻求强烈的刺激,那末,他在哪一方面会很快得

    到充分满足呢?”QH

    这是雷吉娜·佩尔努总结18世纪末革命前夕的法国精

    神氛围的一段精彩论述。在这幅躁动不安的巨幅油画前,人们

    是否应该回忆起路易十六当时的日记?

    ——“无事可记;鹿跑到波尔卢瓦亚修道院去了。”

    三、卢梭升温——大革命的道德理想

    席勒《卢梭颂》诗云:

    当苏格拉底被智者们贬落

    基督徒亦饱受折磨,**们咒骂卢梭——

    卢梭,他吁请**重返人间城廓QI。

    诗人巨眼识慧,寥寥数行,即点透了卢梭、**、世俗人间

    的三者互动关系。

    革命在步步走近。而走在革命前面的,则是一个由人而神

    的道德偶像,以加温社会热情,以动员社会参预。孟德斯鸠、伏

    尔泰、狄德罗可以作理性的导师,但不具备道德魅力。他们的

    哲学本身就是排斥道德,排斥价值审美,排斥来自彼岸的任何

    资源。他们有智者之风度,却没有圣人之气象。时代在呼唤,

    不是雅克,就是卢梭。鹿,已经跑到波尔卢瓦亚修道院去了。

    法国史学家雷蒙德·特鲁松描述革命前卢梭热刚刚兴起

    时的状况,有一段话说得极为准确:

    当时,有两股舆论潮流开始分流,泾渭分明:一种是

    敌意的排斥性的潮流,但是不能扩及到文学界。后一种

    潮流是鲜明的、深刻的、有扩散力的,联系着大多数人。

    卢梭,敏感心灵的导师,道德的教师,是被**的,在爱

    蒙农维尔死于穷困、遗弃。他不是,也不可能是——那种

    邪恶的人,忘恩负义的人。他的著作给他本人蒙上了一

    圈光环。QJ

    有关卢梭的神话从文学界发源,向上、下两个层面侵蚀。

    到1780年,上层社会可能已保持不了那份矜持,开始向卢梭

    低下它那高贵的头颅。这一年有观察者说:“所有的宗教都有

    它的偶像,哲学也有它的偶像。已经有半个法国转向爱蒙农维

    尔,去凭吊那个属于他的小岛……。王后和王子以及宫庭的所

    有王子王孙,上个星期都去过了。”QK

    第二年,即1781年,以卢梭未亡人泰勒丝名义出版的一

    本《安魂曲:让·雅克·卢梭的生命、传奇、对话集》风靡巴黎。

    订购者包括玛丽·安东奈特王后和本杰明·富兰克林美国公

    使等一大批宫庭显贵、外国使节和社会名流。与此同时,《巴黎

    报》亦推波助澜,在卢梭生前三个好友奥立弗·德·科兰茨、

    让·罗米利、路易丝·德赛欧编辑下,刊登了大量卢梭生前未

    发表的手稿。

    卢梭生前最讨厌巴黎的剧院。但是他死后不久,巴黎剧院

    却不断上演有关卢梭的戏剧,其中如《让·雅克的少年时代》,

    传播卢梭从小就是圣人的神话。最有意思的是一出两幕情节

    剧:《埃里珊田野里的幽灵**》。第一幕是《新爱洛琦丝》里的

    普鲁克斯与朱丽出场,第二幕是《爱弥儿》里的爱弥儿和苏菲

    出场,全剧结束时则动用卢梭《乡村牧师》的颂诗和音乐,几乎

    凑齐了卢梭幻想作品里的主要人物和背景旋律。在《让·雅克

    的少年时代》一剧幕启处,卢梭已在一把躺椅上入睡,他的父

    亲则在一旁阅读普鲁塔克的作品。这时,旭日临窗,冉冉升起。

    父亲说:“你已长大成一个大孩子了……”,卢梭作苏醒状:“我

    马上就是13岁了”。于是,两重唱在幕后响起:“当你出生时,

    我已失去她V你的妻子,我温柔的母亲……”,完全把《忏悔录》

    中卢梭对儿时的诗化回忆搬上了舞台。

    无论剧目有什么不同,所有的舞台光环都把少年卢梭渲

    染成一个圣灵奇迹:他天性高尚,光照天地。为了普渡众生,拯

    救这个道德败坏的世界,他才降临人世。这些戏剧一直延续到

    革命年代,花样每年翻新。启蒙时代的作家没有一个获得如此

    殊荣。

    革命前十年,大量有关卢梭的书籍出版,而且侧重于卢梭

    的美德与时代的堕落这一类主题。法朗索瓦·查斯出版了一

    厚册《对卢梭和华伦夫人关系的一部公正的哲学评论》,逐点

    洗刷从前人们流传的有关卢梭行为的秽迹:与华伦夫人的暖

    昧关系、弃子不育、自恋情结,等等。作者认为,所有这些恰恰

    证明卢梭道德高尚。

    文学渲染卢梭神话,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卢梭的大量民

    粹主义观念渗入社会风气,成为时尚。年轻人模仿爱弥儿,放

    弃荤食,睡在坚硬的光地板上,要做“居住在城里的野蛮人”。

    妇女们声称她们要听从卢梭的教诲,安心于室,相夫教子,连

    王后也开始亲自哺育起她的子女。更多的人则模仿《新爱洛琦

    丝》里的穿着、打扮、说话的腔调。路易十六的父亲路易王太子

    也深受爱弥儿的影响,按照卢梭的观点从小教育他的儿子,学

    一门手工匠人的手艺。据说,这就是路易十六那个著名的嗜好

    ——业余锁匠的由来。QL

    1786年,图卢兹科学院悬赏征文:“卢梭颂”。次年有两人

    获奖,其中一人就是巴雷尔,后来成为救国委员会的成员。巴

    雷尔颂扬卢梭是公共道德的先知:“他对美德的热情就是他的

    雄辩。只有这样的天才的人才配称为哲学家。呵,让·雅克,

    所有的美德,所有的情感都将承认您是它们的导师,您是它们

    的楷模。”QM

    1789年,即革命爆发的这一年,法兰西科学院预先公布

    的悬赏征文题目恰恰也是:“卢梭颂”。启蒙遗老格里姆,在这

    年9月的通信中郁郁而言:“明年法兰西学院的悬赏征文题目

    是卢梭颂,伏尔泰和达朗贝尔已退入阴影,人们还能说些什么

    呢?”QN

    这一年岁末,《忏悔录》第二部出版,首次公诸于世。当时

    的法国已进入革命,呈烈火燎原之势。此书一出,无异烈火烹

    油,燃起更浓烈的道德火焰。一本匿名出版物《让·雅克或法

    兰西民族的信仰复兴》(《Jean-JacquesouleReveil-Mat

    in

    delaNationfranqaise》)大声疾呼,正是通过卢梭的著作,这

    个民族才学会“以美德划分等级,最正直的人就是最伟大的

    人。”SE

    1791年6月,在大革命高潮中,路易·塞巴斯旦·马塞

    (LouisRSēbastienMercier)出版一本小册子,题目赫然为:

    《让

    ·雅克·卢梭——首批被公认的革命缔造者之一》。作者认

    为,卢梭教导法国的,就是“公共道德”的原则。这场革命就是

    奠基于这一基石:“卢梭看出,各种社会只能依靠公共道德的

    手段才能存在。他为此祈祷,将他的理论与统治伟大社会的高

    妙艺术置于公共道德之上。”按照作者的理解,当时的国民公

    会超越于旧制度腐败观念之上,把整个民族与卢梭的“公共道

    德”紧紧联系在一起。“公共道德”是一种进攻性的武器,它能

    使那些掌握它的人摧毁腐败,它特别反对封建制度的原则:

    “荣誉”。国民公会“依靠的是卢梭的公共道德,而不是虚假的

    荣誉”。他分析说,卢梭已为这个民族锻造了一个新词:“爱国

    美德”。“这一新词汇就是整个启蒙以及所有勇气的补足物。”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已把卢梭从其他哲学家中区别开来,

    说卢梭远远高于那些人,他是所有事变的关键因素:

    人和人的创造者并不是他幸福的对峙之物。这种悲

    惨的来源是伏尔泰造成的。

    使卢梭超越于他同时代作家的,就是他的雄辩有一

    个道德的核心。

    当死亡颠覆了哲学王国的主权,他们的威望之星似

    乎已黯然失色,失去了对后代人的光照,从这一天起,他

    (——指卢梭)的王国就已经开始了。在支撑法兰西智慧

    宫殿的诸多栋梁中,只有一个人高悬于其他人之上。在那

    根栋梁上,没有一个人没有读到过他的名字,没有一个人

    不把他的名字——让·雅克·卢梭——镌刻在他们的心

    上。诗人的荣耀似乎已经衰竭,与此同时,只有那道德作

    家的荣耀才能永存不灭。SF

    同一年,诗人、记者兼都灵大使皮埃尔·路易·吉昂热

    内,编辑出版《有关卢梭忏悔录通信集》。他坦陈出书动机,就

    是为了赶卢梭升温的舆论热点,乘热好打铁:“这些信件都是

    写于《忏悔录》第二部刚刚出现的时候,有些朋友催促我抓住

    这一时机。这时候,人们对这个通信集中心人物的纪念,在某

    种程度上已经变得神秘化了。”

    这时是什么时候?1791年12月21日,国民公会刚刚投

    票通过决议,给卢梭树立一座雕像,并奖励泰勒丝一份年金。

    吉昂热内看准这一时机,说卢梭的特殊人格正在成为大革命

    的象征,与上述马塞的观点相同,他也赞美卢梭,贬低伏尔泰。

    他详细描述了卢梭、伏尔泰之争的细节,指责伏尔泰之所以攻

    击卢梭,就是因为卢梭道德高尚。他建议,伏尔泰可以得到一

    座雕像;但题词为:“迷信的摧毁者”,而卢梭的雕像,则应以金

    字铭刻这样的题词——“自由的奠基人”。SG

    社会上盛传有关卢梭的种种神话。卢梭在法国的多处居

    所,被奉为圣地,那些地方的居民把卢梭像、卢梭书、卢梭警句

    置入神龛,供参观者膜拜。SH卢梭的信徒纷纷出现。有一个叫

    作亚历山大·德雷依的信徒,写信给另一个信徒说:“让我们

    成为卢梭的朋友,一如基督徒成为耶稣的朋友”。SI另有一个

    叫夏里埃夫人的妇女则声称她认识卢梭,并信誓旦旦地说:

    “我相信,我见到的卢梭确实与耶稣相似。”SJ

    对于这种卢梭生前遭人唾弃,死后却受人膜拜的现象,启

    蒙遗老纷纷觉得不可思议。格里姆私下给友人通信,叹息说:

    “让·雅克看来没有崇敬者,只有崇拜者了。”SK他们难以理

    解,也难以预料,一场规模更大的风暴正在向着法国走近。

    到了这种时候,对卢梭的崇拜已超逾他个人范围,成为一

    种具有普遍意义的政治化符号。它不仅遍布于下层社会,盛行

    于中层社会,而且弥散于上层社会。社会舆论在卢梭、伏尔泰

    之间的褒贬,也不仅是旧日两种哲学倾向的延续,而是预示着

    两种社会前途的对抗:是彻底否定历史已然状态的全盘革命,

    还是在接受已然经验事实的前提下分殊缓进的局部改革?如

    果革命已在所不免,是克制在政治革命范围,还是政治革命、

    社会革命、道德革命乃至革“革命”命的不断革命?

    应该说,大革命初期阶段,大资产阶级和自由派贵族联

    手,确曾力挽狂澜,试图遏制卢梭式道德理想主义泛滥,将革

    命限制在一个有限范围。但是,他们并未成功。这一阶段历史

    教训的思想史部分,与启蒙运动密切相关,我们留待第五节讨

    论。大革命第二阶段,是代表工商资产阶级的吉伦特派时期,

    这一派人后来为雅各宾派所**。然而,在崇拜卢梭推崇卢梭

    道德理想主义方面,他们与前任有异,与后任却是息息相通。

    正是在吉伦特派执政时期,道德理想主义从民间思潮上升为

    上层政治的合法统治(见第七章第一节)。如果说法国革命创

    造了一种独特的政治文化,SL那么似应作出公正评价——吉

    伦特派领袖也参预了这一创造,不能完全归功或归咎于雅各

    宾派。雅各宾派对卢梭的崇拜,以罗伯斯庇尔为代表,后节再

    叙。这里可以列举吉伦特派几位著名领袖情况:

    1、蒲佐

    蒲佐为吉伦特派著名政论家,罗兰夫人的精神恋人。他回

    忆一生的精神历程,将他的信仰、道德追求归功于卢梭:

    我的青年时代几乎是粗野不驯的。然而,我的心却并

    未受到放荡行为**。那种淫逸的生活使我厌恶。直到

    我长大成人,绝无一句下流的言词**过我的嘴唇。不管

    如何,我很早就懂得了什么是不幸。我对道德的追求坚守

    不渝,道德的坚实是我唯一的庇护。我至今还记得我生命

    中的那一时期是多么令人激动,我从未背叛过那一时期:

    在那些日子里,我默默地在山间漫步,在小镇的树林里徜

    徉,一边欣喜地阅读卢梭或普鲁塔克的著作,或者背诵他

    的有关道德和哲学最动人的论述。SM

    饶勒斯对蒲佐性格的形成有如下评论:

    他的回忆录反映了那种病态的自我幻觉和自我纠

    葛。让·雅克那些平平常常的说教,被他吸收过来,形成

    了一种危险的气质:在他的道德基础上,自我确证,自我

    扩张,用一种带苦味的盐卤,苦苦地腌制自己SN。

    2、布里索

    这是一位比蒲佐更活跃,也更狂热的吉伦特派领袖。1792

    年春天的对外战争,就是他主持外交事务时发动的。他这样表

    述自己对卢梭道德理想的崇拜:

    卢梭应该成为所有世代的楷模。

    我弄不懂人们对《忏悔录》的那么多非议。我也知道

    人们把他形容为一个骗子、一个诽谤家,最温和的说法,

    是把他说成了疯子。我有此不幸,崇拜这个疯子,并且分

    担他的不幸,分担那份浓厚的多愁善感,那颗道德的心

    灵。这丝毫不是因为他的风格,而是因为他的美德。他使

    我热爱美德,如果一个恶棍能使人热爱美德,那就是一个

    伟大的奇迹。即使人们把卢梭说得如何不堪,附加一千个

    细节,更凶恶,更污秽,我也不改变我的观点。我相信我内

    心的判断。我与其相信卢梭有罪,不如相信这个指控他的

    世界,已充满了伪誓、伪证。TE

    3、罗兰夫人

    她是吉伦特派富有美感的象征。几乎所有吉伦特派的重

    大决策,都是在她的沙龙里密议的。对于这位大革命政治性格

    的诗意女神,我们可以多说几句,从她的少女时代开始。

    罗兰夫人未嫁时,已饱读当时能够找到的卢梭所有著作。

    她说:

    我感受到了一种尖锐的全身心的信仰,然而是那种

    只属于我自己的信仰。摆脱所有那些包围我、诱惑我、打

    动我的事物,我对自己说:“呵,美妙、温柔、坚不可移的

    美德,你将永远是我的财富、我的欢乐,……我远离神学

    家的种种定义,我热爱我信仰那些使我和别人共同幸福

    的幸福,我接受这种幸福,感受得到这种幸福。TF

    1787年7月和8月,罗兰婚后即安排了一次夫妇共赴卢

    梭晚年隐居地瑞士的朝圣旅行。他们拜访了勃艮弟行政长官

    ——尚帕涅,后者曾是卢梭好友,亦是卢梭与泰勒丝结婚时的

    证人。作为一个已婚少妇,罗兰夫人把她自己想象为卢梭式的

    人物,扩及她的丈夫。她在途中写道:“我如饥似渴地阅读朱丽

    (按:卢梭《新爱洛琦丝》里的女主人翁),不是第四次,也是第

    五次了。对我而言,那些书中人物已经和我们水**融地生活

    在一起了。他们将按照他们的脾性找到我们,正如我们找到他

    们一样。”TG

    大革命爆发后,罗兰夫人实践了卢梭的妇女不宜公开参

    政只宜主持家政辅助丈夫参政的主张,给自己选择的政治活

    动方式是:不抛头露面,而是在家中主持沙龙,凝聚了一批又

    一批有政治报负的男人。罗伯斯庇尔初入巴黎,就曾出没于她

    的沙龙。罗兰夫人给这些男人评定道德等级,将道德标准播撒

    于巴黎政治领袖活动范围,形成特有的道德氛围。当初罗兰夫

    人看中罗兰,是后者具有卢梭式的美德,正是在罗兰夫人的沙

    龙圈子里,罗兰后来被称为“美德罗兰”。也是在罗兰夫人的沙

    龙中,这个妇人第一次把罗伯斯庇尔称为“不可腐蚀者。”

    有历史学家这样评论罗兰夫人:“对她而言,恰如她所崇

    尚的文学作品的模式,建立一个内在的美德理想是那样专一、

    迫切,以致压倒了对幸福的追求、甚至求生的本能。”TH

    米什莱分析罗兰夫人后来与雅各宾派领袖交恶,也是始

    于道德嫌恶:

    罗兰夫人后来逐渐怨恨丹东和罗伯斯庇尔,在某种

    程度上,是他们那种粗厉冷漠的灵魂刺激了她,震惊了

    她。除了道德语言外,罗兰夫人几乎没有其他词汇。那颗

    温柔而又严峻的心灵,不仅仅是嫌恶那些被称作邪恶的

    人,而且是仇恨他们。整个世界被整齐地切成两半,所有

    的邪恶被强化为一半,所有的正义被强化为另一半。这

    就是在罗兰夫妇的道德圈子里看到的情景TI(着重号为

    本书作者所加)。

    吉伦特派和雅各宾派政见不合,血火相拼。但是双方在接

    受卢梭道德理想这一点上,却如出一辙。他们都倾向于建立一

    个“高尚灵魂(elevatedsouls)”的小圈子,以道德贵族代替血

    缘贵族,而且圈子越划越小,先是排斥他人,最后却被他人排

    斥。米什莱上述评论,不仅适用于罗兰夫人,而且适用于整个

    吉伦特派,甚至适用于先是被吉伦特派排斥,后来驱逐吉伦特

    派的雅各宾派。

    四、卢梭信徒——罗伯斯庇尔

    卢梭在革命前死而复活,全面升温。让·雅克,这一本身

    取自教名的名字,散发出摄人心魄的魅力,穿透无数善男信女

    的灵魂,成为无数人起而仿效的法式姓名。无数以卢梭为名的

    法国灵魂中,当然有蒲佐,布里索,有罗兰夫人,还有更年轻的

    圣鞠斯特。但是,谁更有资格在卢梭像前以纯粹卢梭风格的语

    言起誓?

    ——“当未日审判的号角吹响,看有谁敢于对您说:‘他比

    我更像您,卢梭?’”

    这个人除非从未诞生,如有之,只能是来自阿腊斯的那个

    乡村律师——马克西米利安·罗伯斯庇尔。罗伯斯庇尔,行走

    中的卢梭;罗伯斯庇尔,让·雅克政治哲学的实践阶段。没有

    罗伯斯庇尔,卢梭的政治著作将如无数政治著作的命运一样,

    或摆在贵妇的梳妆台上以作装璜,或挤立在图书馆的某层书

    架,以备检索。卢梭还是卢梭,但是他走不下来,走不出去,更

    走不上街头,演化为大革命广场狂欢山呼海啸的历史一幕。

    罗伯斯庇尔身后史学家关于他何时见过卢梭,在什么场

    合下见的卢梭,聚讼不息,新论辈出。这样的争论当然是有意

    义的。但是,问题不在于有无一种关键性文献,或对这一文献

    的解释是否充分,足以论证罗伯斯庇尔就在哪一年哪一月哪

    一天突然成为让·雅克的虔诚信徒。问题在于:罗伯斯庇尔进

    入巴黎以前,甚至在见到卢梭以前,思想上是否已产生与卢梭

    的同构性呼应?这种同构性呼应如能发现,并阐叙充分,那就

    比确定罗伯斯庇尔何时成为卢梭的思想信徒更有意义。因为

    这样的思想呼应、逻辑暗合,要比某种偶然性事件更能说明雅

    各宾专政之所以接受卢梭政治哲学,具有不以个别人物偶然

    机缘为转移的深层因素;也更能说明卢梭思想之所以征服包

    括罗伯斯庇尔在内的法国一代优秀政治家、政论家、宣传鼓动

    家,不在于作者本人的智慧,而在于读者广泛的社会土壤——

    这一片土壤是如此肥沃,以致任何一颗与其土壤性质亲和的

    思想种子,一旦落入,就会抽枝疯长。

    西方不少罗伯斯庇尔研究者就是这样思考的。他们暂时

    撇开那些传记作家感兴趣的生平细节,努力挖掘罗伯斯庇尔

    与卢梭之间那根紧密相连的精神脐带:

    1922年,饶勒斯:“罗伯斯庇尔是萨瓦教士TJ的小兄弟。”TK

    1961年,瓦尔特:“罗伯斯庇尔承认他自己是《忏悔录》的

    精神产儿”。TL

    1968年,汤普逊:“罗伯斯庇尔的国家教义是其他一切观

    念的基础,而这一点很显然来自于卢梭。”TM

    1968年,科班:“把政治与道德目标坚定地联系在一起,

    区别实用主义与道德伦理,在最高存在崇拜中表述的对自然

    神的崇敬,独断人民主权与公共意志,强调平等,疑忌财富和

    权势,把行政分立功能与主权理论混成一片,立法权至高无

    上,对代议制的敌意……,所有这一切,在罗伯斯庇尔的思想

    中,都有一个卢梭的性格。”TN

    1975年,鲁德:“罗伯斯庇尔公众场合的语言,频率最高

    的是这三个单词——美德、主权、人民。”他认为,在罗伯斯庇

    尔的精神发育史中,“最大的功绩应归于卢梭”;“卢梭的美德

    就是罗伯斯庇尔选择的偶像,无论是思想风格还是生活方式,

    没有一个革命领袖像罗伯斯庇尔这样,把自己与卢梭联系得

    这样紧密。”WE

    罗伯斯庇尔走上政治舞台后,如何步步展示卢梭政治哲

    学的实践逻辑,我们在以后各章将有机会详述。这里,仅就罗

    伯斯庇尔思想的形成背景,从早期经历、宗教情怀、民粹情节、

    复古倾向,乃至道德理想主义的德化政治观,揭示他与卢梭哲

    学的精神血缘联系。

    1758年,罗伯斯庇尔出生于父母婚后第四个月。6岁时,

    母亲难产去世。8岁时,父亲得了漫游症。1768年其父曾返回

    家乡,1777年又马上消失不见,死于外地,孤儿们则由外祖父

    抚养。罗伯斯庇尔自幼丧母失怙,这一早期经历与卢梭惊人相

    似。在这样的境遇中,罗伯斯庇尔与卢梭一样,只能养成内倾

    式性格。妹妹夏洛特回忆说:“我的哥哥很少参与同学之间的

    游戏和娱乐”,“他喜欢一人独处”。“我和姑母总埋怨他和我们

    一起的时候,心不在焉。事实上,每当我们玩纸牌或者说一些

    无关紧要的琐事时,他就退到屋角里,坐在一把扶手椅上,陷

    入了沉思,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似的。”WF

    罗伯斯庇尔家族具有浓厚的宗教气息。罗伯斯庇尔本人

    能入路易大王中学读书,依靠的是教会提供的奖学金。和卢梭

    早年一样,长辈曾有意让这个家族唯一的男性继承人去当修

    士。在这样的精神气氛中,罗伯斯庇尔很早就对当时法国精神

    生活的两股源头——哲学和宗教,作出了自己的选择。1786

    年发表的《关于私生子》一文说道:“哲学对人民来说是陌生

    的,只有宗教才能使人民摆脱不幸与欲望,防微杜渐。”WG

    与卢梭一样,罗伯斯庇尔政治观是从宗教——伦理入口

    进入的,而不是从哲学——功利入口进入的,这一点至关重

    要,决定他在反复阅读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之后,最终倒向

    了具有相同气质的卢梭一边。及致1789年他进入巴黎政治旋

    涡,很快就呈现出卢梭思想的宗教——伦理气息,以致《巴黎

    纪事报》载文分析他的政治倾向,很容易发现:他不是宗教领

    袖,却是一个宗派领袖;他是一位教士,而且将永远只是一位

    教士。WH

    罗伯斯庇尔所获得的这一评论,恰如卢梭生前所获得

    的那一评论:“卢梭有一颗教士心。”米什莱评罗伯斯庇尔有一

    段论述,几乎使人觉得他是在评论卢梭:

    他是不是想在精神权力上面再加上政权和头衔呢?

    我认为决非如此。头衔会削弱精神的权力,他会觉得教

    皇的职位要好一些。他有一颗不大像国王、却像教士的

    心。把他捧上王位?他会走下来的!WI(着重号是为本书作

    者所加)。

    罗伯斯庇尔从宗教情怀进入政治领域,势必要对政治运

    作提出道德化的要求:观念变革先行,优先于其他变革。1784

    年,罗伯斯庇尔在当时各地科学院名目繁多的征文题目中,抓

    住了一个最富道德意味的题目——梅斯科学院所出《有人认

    为如果一人犯罪,全家都要受辱。此看法的根源是什么?它是

    否弊多利少?回答若是肯定,那末用什么办法来消除不良影

    响?》,同年10月,阿腊斯科学院举行接纳院士仪式,罗伯斯庇

    尔即将上述应征论文作为接纳他的典礼上的演说词。这是罗

    伯斯庇尔步入法国精神论坛的早期作品,文中重复了不少孟

    德斯鸠的观点,同时,也出现了卢梭建立第四种法律——即内

    心统治法、道德统治法的观点——以德化民,以德化政:

    我们不需要改变整个的立法体系,不需要在一场危

    险的普通革命中去寻找一种不好的解决方法。一些更为

    简单、容易、也许是更为确切、有把握的方法摆在我的面

    前。风尚带来幸福,犹如太阳带来光芒;习俗比法律更有

    力量。WJ

    到了1789年4月,罗伯斯庇尔当选为阿腊斯出席全国三

    级会议的代表,就在这时候,他终于写出了瓦尔特所称“最瑰

    丽的篇章,即出现在敬奉给让·雅克·卢梭未完成献辞中的

    那几页”:

    圣人啊!你教会我认识自己,你教会我年轻时就懂得

    了我本性的尊严,思考了有关社会秩序的重大原则;

    在你最后的日子里,我见到了你。这段回忆是我的骄

    傲和欢乐的源泉;我凝视着你那庄严的面容,看到了人们

    不公正的行为给你带来的深切忧愁的痕迹;

    眼看着专制制度走向灭亡和最后的主宰正在觉醒,

    眼看着四面八方乌云翻滚,风暴即将来临,并将产生任何

    人间智慧都无法估量的后果,我受命将在那震撼世界的

    最伟大事件中发挥作用。我应当首先自己弄清楚并在不

    久之后向我的同胞们说明我的思想和行动。您的范例就

    在我的眼前您的《忏悔录》可敬可佩,那是一颗最纯净的

    灵魂最真诚勇敢的坦露,与其说它是艺术的典范,不如说

    它是道德的楷模,它将垂诸永远。我愿踏着您那令人肃然

    起敬的足迹前进,即使不能流芳百世也在所不惜;在一场

    前所未有的革命为我们开创的艰险事业中,如果我能永

    远忠实于您的著作给我的启示,我将感到幸福。WK

    这是迄今为止所发现的确证罗伯斯庇尔是卢梭信徒的首

    要文件。对这一文件的阐述,尤其是如何判断文中所述罗伯斯

    庇尔见到卢梭的场合问题,几乎有一场跨国争议:

    苏联学者卢金:“他们的会面地点是在爱蒙农维尔。我们

    不知道,卢梭对这个注定要实现他的社会政治思想的无名青

    年说了些什么;但是,看来这次拜访使罗伯斯庇尔确信他决定

    要走上的生活道路是正确的。”

    法国学者马森:“他们两个相遇是确有其事的。罗伯斯庇

    尔亲口说的话是毋容置疑的,甚至有人猜想他们之间有过交

    谈。重要的是,从路易大王中学时起罗伯斯庇尔就钻进了让·

    雅克的著作中,他大致上掌握了这些思想,并一直忠于这些思

    考。”

    中国学者陈崇武先生根据他所掌握的大量传记材料,认

    为上述说法拔高了这次见面的意义,提出了他的看法:“罗伯

    斯庇尔并没有明确谈到自己见卢梭的方式,我们有什么理由

    硬要把这说成是‘拜访’、‘会晤’,而不说他是站在人群里偶然

    见了卢梭一面呢?”“事实上,罗伯斯庇尔可称为卢梭的信徒,

    大体上要到1788年上半年或1789年上半年,也就是法国大

    革命爆发的前夕;”“罗伯斯庇尔真正转到卢梭这一边来的最

    主要的原因,是他接受了卢梭的政治学说,接受了卢梭思想的

    核心部分——人民主权说和社会平等观,并以此作为自己观

    察、分析、解决问题的思想武器”。WL

    比较上述观点,陈崇武先生的说法还是平实可信的。这样

    的争论对于澄清某种历史细节,当有积极作用。尤其是这种细

    节具有重大意义时,更是如此。但是,对于思想史本身而言,最

    值得注意的还是文本内在的逻辑联系,以及这种逻辑联系所

    提供的分析进路。

    在罗伯斯庇尔上述献辞中,值得挖掘的是下列几点:

    1、1784年论文中对“普遍革命”的拒斥态度已消失不见,

    但是早期思想中的道德倾向却有增无减;

    2、称卢梭为“圣人”,并认为他的脸上留有“人们不公正

    行为”造成的”深切忧愁的痕迹”。有不公正行为者,不仅是卢

    梭生前法国民众对他的误解和伤害,更多的是启蒙哲学阵营

    对他的伤害。罗伯斯庇尔早期即对宗教伦理和世俗哲学作自

    觉对比的选择,发展至此,已出现人事褒贬的感情色彩。这里

    预示着罗伯斯庇尔进入国民众会后对启蒙遗老的轰逐,也预

    示着他执政以后对启蒙遗老更为无情的打击;

    3、读卢梭,不是读他的政治著作,而是道德忏悔录;卢梭

    教会他的,不是对外界事物的经验性归纳,而是先验性的返观

    内心——“懂得了本性尊严”,然后扩及外界——“社会秩序的

    重大原则”。这样的阅读进路,与卢梭当年的思考与写作进路

    完全合拍。

    顺着双方拍合的这一进路,我们可以找到罗伯斯庇尔步

    入政坛各种政策举措后面的思想逻辑:

    第一、以复古道德化抵制近代世俗化,以内心统治法取代

    成文法:“雅典的梭伦早就观察到,他的国家是由三种性格不

    同的居民构成:山地居民那一部分,他们是自由的,勇敢的,生

    而就倾向于共和国;平原居民那一部分,他们是平静的、温和

    的;海边居民那一部分是顽固的,倾向于贵族制的。我谴责梭

    伦,为了取悦只负担半个雅典的那两个阶级而制定了一部糟

    糕的法律,他本来应该以自由的原则把人们凝集在一起,服从

    理智和正义的永恒法律,那是镌刻在所有人内心的法律。梭伦

    是个斐扬派,他想取悦所有的党派”WM。

    这种道德复古观和卢梭如出一辙,有两层涵义:

    1、在当时法国精神生活中,雅典和斯巴达是现实社会中

    两种价值取向的符号,前者意味着世俗功利,后者意味着道德

    净化。拒绝雅典,实质上是拒绝文艺复兴以来以雅典为标准的

    近代世俗化潮流。拒绝雅典,也就是拒绝市民社会摆脱中世纪

    神正论的形而上统制,走向资产阶级世俗面貌的历史过程;

    2、谴责梭伦不做什么,也就意味着他本人要做什么;建

    设“镌刻在人们内心的法律。”在政治实践中,必然表现出观念

    形态对市民社会的道德救赎——大规模社会重建。这种道德

    重建的激进要求与上述复古主义的内核互为表里,将使罗伯

    斯庇尔——雅各宾专政的政治实践呈现出内里复古外表激进

    的逆反面貌:在一场资产阶级革命中,以革命反对资产阶级本

    身,革“革命”的命;

    第二、政治国家是道德实体,不是利益共同体:“共和国并

    不是一个空洞的字眼,它是公民的基本属性,它是道德,也就

    是对父母之邦的热爱”WN;“共和国的灵魂是道德,也就是说,

    是对父母之邦的热爱,是高尚的奉献——将所有的私人利益

    溶化于普遍利益”;XE

    第三、倒果为因,观念先行:“为了建成我们的政治体制,

    我们不得不先遵循道德,而这种道德正是那种制度将来所给

    予我们的道德XF”;

    第四、民粹至上,以“人民”的抽象符号取消个人的具体存

    在:

    “我是通过这一单词——美德,才认识了法兰西,道德已

    经在绝大多数个人中消失,只有在人民群体和普遍利益中才

    能找到道德”XG;

    人民的价值永远高于个人”。XH

    罗伯斯庇尔后来的五年政治生涯中,总是把自己与人民

    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1792年他在国民公会中被人围攻,

    被控诱惑人民,他在愤怒反驳时,一句惊人之语脱口而出:“你

    们竟敢控诉我企图诱惑人民,引导人民走入歧途,我怎么能

    够!我既不是人民的反对者,也不是人民的仲裁者,还不是人

    民的辩护者。我自己就是人民!——JesuisPeuplemoiR

    měme!”XI

    这就是罗伯斯庇尔各种政治举措后面的卢梭式逻辑,一

    种高尚而又危险的政治逻辑:人民是美德的化身,我是人民的

    化身,因而我也就是美德的化身;因此发生的所有政策分歧、

    政治对抗,只能有一种判断:他人在堕落,他人在犯罪——在

    这样的逻辑下,所有的政治斗争只能全部转化为道德判断、道

    德斗争了。

    罗伯斯庇尔对此深信不疑。1789年的春天,他带着卢梭

    的真理从阿腊斯走进巴黎。他向人们宣告:

    我告诉你们:我懂得让·雅克宣布的一条最伟大的

    道德和政治真理:人民决不会真诚热爱那些不热爱他们

    的人,只有人民才是善良的、正直的、宽宏大量的,腐败

    和专制是那些蔑视人民的人与生俱来的狭隘属性。XJ

    谁是“不热爱人民的人”?谁是“腐败者”、“专制者”、“蔑视

    人民者”?罗伯斯庇尔后来说出:——“内患来自资产阶

    级”。XK

    五、卢梭热究因何在——启蒙运动的教训

    卢梭的死后命运,如他的生前性格,很快发生了戏剧性的

    变化。如前所述,这个自我神化的流浪教士,生不遂愿,死后却

    在法国革命前的热哄哄气氛中羽化成仙,如愿以偿。如果设

    问:

    启蒙学派经孟德斯鸠、伏尔泰,狄德罗三代人苦心经营,

    一度执法国思想界乃至欧洲思想界之牛耳,为何革命来临,却

    偏处一隅,影响低落?与此同时,卢梭哲学为何能突破启蒙学

    派的压制,大放异彩,突然走红,掌握了千百万人的革命实践?

    我在本书开篇说明中已述,一定有着众多的、非个人的、

    而且是决定性的社会经济原因在思想舞台背景深处活动,牵

    引着那个年那代些热狂者的身影。挖掘并且描述这些决定性

    的社会经济,将是另一类专著中最为引人入胜的精彩章节。限

    于题材局限,本书范围内只能就思想史、政治文化史的角度,

    提出三点粗浅解释:

    第一,18世纪的法国,经过前一个世纪黎塞留、路易十四

    近百年的鼓励提倡,已形成文学型、戏剧性而不是哲学型、逻

    辑型的精神气候。文人地位与文人职业在社会上普遍看好。法

    学家卢瓦索在他写作的《论社会等级与普通尊严》一书中,揭

    示出这一史实:当时占据第三等级首要地位的并不是产业经

    营者,而是舞文弄墨的文人:“整个17世纪资产阶级的特点,

    是对文学、艺术和道德的重视。”XL这种戏剧化、浪漫化的精神

    氛围,到了18世纪有增无减。王后安东奈特曾强使博马舍意

    讽刺贵族特权的戏剧《费加罗的婚礼》,在法兰西大剧院上演,

    即是典型一例。法国精神氛围的特性,相比周围国家显得十分

    火爆,令人不安。奥地利皇太后给女儿安东奈特训戒信中即指

    出了这一点:“在你们这样一个动辄群情激昂的国家……”。XM

    这样的气候犹如法国所处的大陆型自然气候一样,暴冷暴热,

    起落无常。启蒙运动的主流作家,多是逻辑型、哲学型百科全

    书人物。伏尔泰创作过喜剧,悲剧,狄德罗有过小说、戏剧评

    论,这是证明他们具有生长于法国精神气候的一面。但在另一

    方面,他们的精神轴心却是围绕着英国哲学、牛顿世界打转,

    他们向法国输入的哲学思想,多是恒温型的工具理性、经验哲

    学。这种英国型的哲学产品,是沉着事功、平庸缓进,而不是冲

    天而起充满浪漫美感的价值理性、先验哲学。因此,启蒙运动

    的哲学内容多是舶来文化,与本土浪漫精神并不契合。哲学的

    面包不涂上文学的奶酪,法国人咽不下去。XN相反,启蒙运动

    的叛逆者来自日内瓦外邦,他的精神气质却与法兰西精神气

    候水**融,相得益彰。卢梭的文学型哲学活动,戏剧性个人

    命运,正是法国文学气候中最为需要的煽情燃料。因此,卢梭

    生前的文学气质、戏剧性格对他的理论创造,是一大损害,但

    对他理论产品的身后普及,却是最合式的推销模式。卢梭生前

    令人生厌的戏剧性格,卢梭身后令人瞠目的戏剧性变化,就他

    人事件的逻辑而言,似乎不可理解。但是,置于法国当时那种

    戏剧化的精神国度,这种变化却是最合逻辑的变化。因为他不

    合理性的逻辑,正合感性的逻辑、戏剧的逻辑。在这个意义上

    说,与其说卢梭需要法国,勿宁说法国需要卢梭。

    额第二,从启蒙运动本身的逻辑结构而言,它缺少这样一个

    环节:回应与吸收整个底层民众在社会转型时期产生的不满,

    承担社会转型时期新兴资产阶级对底层社会价值取向的兼收

    并容义务。托克维尔曾批评启蒙运动说:

    这些哲学家中有一些人并不崇拜人类理性,而是崇

    拜他们自己的理性。从未有人像他们那样对共同智慧缺

    乏信心。我们可以举出许多人,他们几乎像蔑视仁慈的

    上帝一样蔑视民众。他们对上帝表现出一种竞争对手的

    傲慢,对民众则表现出一种暴发户的骄傲。……这与英

    国人和美国人对其公民多数人的感情所表现出来的尊

    重相去万里。在他们国家,理性对自身充满自豪和信心,

    但从不蛮横无理;因此理性导致了自由,而我们的理性,

    只不过发明了一些新的奴役形式。YE

    如此“理性”,势必在对立一极激起一个逻辑上的反跳或

    补正:底层社会把功利竞争时的失败——即物质利益的受损,

    换算为道德失败、道德抗议,于是抢占道德制高点,控诉资产

    阶级世俗化历史潮流。这种道德抗议与宗教饥渴汇合,形成一

    股强大的民粹主义潜势,与世俗化历史潮流暗中对抗,并且呼

    风唤雨,没有奇理斯玛,也会创造出一个奇理斯玛。而在当时

    整个启蒙运动中,卢梭是唯一有过底层社会流浪经历的人,也

    是唯一不置金钱财富,不经营“人间俗务事务所”的人。他以自

    己的生活方式——穿亚美尼亚人粗衣、卖掉计时金表、抄乐谱

    为生,履践了自己的民粹理论。如果说他是“教士”,那也只是

    一个“本堂神甫”,不会是一个“枢密主教”。他是18世纪启蒙

    运动的逆子,是当时下层社会唯一无二的代言人——这一精

    神特征恰恰符合底层社会呼唤奇理斯玛的需要。如此不期而

    遇,适逢其会,并且迅速哄抬为奇理斯玛式的道德先知、道德

    英雄,恐怕卢梭自己在生前都不敢预料。然而历史之诡变就在

    于此:卢梭见逐于启蒙运动,从中心逐向边缘,他在启蒙运动

    中的边缘化,反过来成为民众抗议运动所居地位的中心化;与

    此同时,启蒙运动在革命前法国精神生活中的中心地位,一经

    民众抗议运动爆发,就迅速败落,从中心走向了边缘,成为一

    组留待雅各宾派专政铁腕收拾的文化边缘群落。以此观之B

    卢梭理论有他后来的悖论命运,启蒙运动也有他们的悖论命

    运,就毫不奇怪了。尽管启蒙运动也播撒过不满现实的思想,

    但它本身的湿良性质本来是为一场有限度的上层改革铺设前

    提,因为排斥底层社会,反过来迅速被底层社会所排斥。启蒙

    思想之所以能见容于革命第一阶段,不能持续于第二阶段,到

    了第三阶段,则被推上道德法庭成为群众专政的对象;卢梭思

    想之所以能够以前文所述的神化形式出现于第一阶段,到了

    第二阶段上升为革命年代政治话语的结构中心,到了第三阶

    段则盛极一时,压倒了启蒙思想的后遗影响——两者此消彼

    长的逻辑底蕴,可能就在这里。

    第三,启蒙运动不仅没有回应现实环境里下一个阶层的

    社会需要,在历史遗产方面,也没有回应上一个阶段的观念遗

    产——中世纪救赎遗产,构成第二大失误。整个启蒙运动有不

    可抹煞的历史地位,但是在当时,这一地位尽管声势显赫,却

    出现了一种十分危险的悬空状态:在时间、空间上都呈悬浮孤

    立状态。就在这种悬浮物的下面,正在出现一场革命刺激起、

    唤醒起、发育起另一场革命的奇怪局面。启蒙运动能够排斥卢

    梭个人,但不能填补法国精神生活中的神意欠缺、价值饥渴。

    神正论救赎传统千年一脉,维系着法国社会的道德资源。一旦

    溃决,不仅在底层社会引起震荡,在中、上层社会也激起强烈

    不安。在启蒙思想拒绝应对的地方,卢梭慨然出场。他掰开教

    会的死手,救活道德理想的精神激情,他的浪漫作品在后世看

    来,凌空蹈虚,漫漶散荡,但在法国当时的社会,却正好打中精

    神生活的道德真空:

    罗伯特·丹通(RobertDarnton)在《法国文化史上的大

    屠杀及其他事件》中,分析统计卢梭和他的众多读者的精神感

    应说:“让·雅克向那些能够公正阅读他著作的读者畅开了他

    的心灵;那些读者感到他们的心灵也随之升华,超越了他们日

    常生活的不完善性。”YF

    路易十六财政大臣内克的女儿斯塔尔夫人,在革命前夕,

    写书盛赞卢梭说:“他是这样一个仅有的天才,他知道如何形

    成道德激情。他奉献于道德雄辩,他煽起了对罪恶的正义仇恨

    以及对美德的热爱!”YG

    王公贵族、沙龙贵妇、乃至贩夫走卒,所有的崇拜者从不

    同方向伸出的热切手指,抓住的可能有卢梭的不同侧面,但

    是,最后总有一面共通:让·雅克的道德理想!这样的人物不

    升温,这样的精神符号不走红,还有什么能升温,能走红呢?

    借此,我想在这里说明我在后文叙述中难以插入的一个

    观点:如果说法国革命越走越急,甚至从一场革命中又发展出

    另一场革命以打断前一场革命,那也不是从卢梭到罗伯斯庇

    尔一线发展一厢情愿的结果。诸多力量都参加了最终结局的

    形成,其中,既有不可做者做了一些什么,也有可做者不做一

    些什么。“因此,很容易想象全体法国人怎么会一下子就落入

    一场他们根本看不见的可怕的革命,而那些受到革命最大威

    胁的人却走在最前列,开辟和扩展通向革命的道路。”YH

    革命,就是在这种你推一把我挤一把的合力中,越走越近

    的。可悲的是,道德危机、政治危机、社会危机如果在一个时空

    内相遇,那将是这个民族最危险的时刻。单一的政治革命,甚

    至再加上一场社会革命,虽是重负,尚不可怕。可怕的是两种

    革命遇上道德革命的助燃加速。在道德革命催逼下的政治革

    命、社会革命,将不停地作出道德许诺,以满足民族的道德饥

    渴。法朗士小说题为《诸神渴了》,再好不过地点破了在这种时

    刻整个民族出现的多方面神意饥渴。越渴越吃盐,恶性循环。

    这种时刻的革命,将不会是一场革命,单质革命,而是政治革

    命、社会革命、道德革命接踵而至,不仅在时间序列上不能停

    步,在空间排列上不能错开,而是全盘革命,不断革命,毕其功

    于一役。法国革命之所以称之为“大革命”,令英、美革命瞠乎

    其后,很大程度上即因此而起。这样的“大革命”,是一个民族

    不堪重负的革命:先是政治革命被社会革命压垮,后是社会革

    命被道德革命压垮,后一场革命压在前一场革命身上,催其快

    走,不断革命到最后,终于被越来越重的革命本身压垮!

    ——法国革命不断上升,然后嘎然而止的历史进程,将证

    明这一可歌可泣的历史逻辑。

    注释:

    ①转引自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P250。

    ②帕斯卡:《思想录》,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P242—243。

    ③转引自布罗姆:《卢梭和道德共和国》,P65。

    ④卢核:《忏悔录》上卷,P25、P7。

    ⑤卢梭:《忏悔录》下卷,P357。

    ⑥扬·斯特罗宾斯基:“法布利希乌斯的自拟”,《科学人文主义》

    杂志第161期(1976),P96。

    ⑦同⑤,P357。

    ⑧同⑤,P243。

    ⑨同③,P59—60。

    DE《卢梭全集》,巴黎1959年版第1卷,P824。

    DF卡西勒:《卢梭、康德、歌德》,P58。

    DG扬·斯特罗宾斯基:《卢梭:透明与暧昧》,P208。

    DH汉肖尔编著:《理性时代法国伟大思想家的社会政治观念》,伦

    敦1930年版,P185—186。

    DI泰奥菲尔·迪富尔编:《卢梭通信集》,巴黎1924—1934年版,

    P266。

    DJ佩拉基安主义:Pelagianism,5世纪时不列颠教士佩拉基安宣

    传的一种异端思想,否定原罪,人无需上帝的干预也能获救。

    DK罗那德·格里姆斯里:《卢梭:宗教的问题》,牛津大学出版社

    1968年版,P13。

    DL达朗贝尔:《评爱弥儿》,转引自卡西勒《卢梭的问题》,P69。

    DM扬·斯特罗宾斯基:《起诉社会》,巴黎版,P35。

    DN《走向澄明之镜——卢梭随笔与书信集》,上海三联书店1990

    年版,P211

    OE同DE,P706。

    OF葛力、姚鹏:《启蒙思想泰斗》,世界知识出版社1989年版,

    P357。

    OG法兰西斯·韦渥:《卢梭》,新华出版社,1989年版,P173。

    OH茨威格:《玛丽·安东奈特》(中译本作《断头艳后》),北京出版

    社1990年版,P144。

    OIG·勒诺特尔:《法国历史轶闻》,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第1

    卷,P262—264。

    OJ马迪厄:《法国革命史》,商务印书馆1973年版,P25。

    OK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P282—

    284。

    OL同OJ,P23。

    OM雷吉诺·佩尔努:《法国资产阶级史》,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

    版,下册,P247。

    ON同OJ,P21。

    PE同OM,P232。

    PF同OM,P236、P241。

    PG索布尔1981年华东师大学术报告:《哲学家与革命》,打印稿。

    PH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P165。

    PI卢梭:《爱弥儿》,P721、P260。

    PJ同OJ,P21。

    PK启蒙哲学出现无神论倾向,以及这一倾向在当时法国精神生活

    中的积极作用和负面影响,最终究应如何评价,是一个牵涉多方面互

    动因素的重大问题,错综复杂,需要有专著篇幅才能阐述清楚。这里限

    于本文主题和篇幅,从特定角度切入并提出的观点,解释范围有边际

    限定,不应理解为是对这一庞大问题的总体看法。

    PL同OM,P245。

    PM同OM,P249。

    PN圣日耳曼伯爵:冒险家,Saint-GermainComtede?—178

    4,

    以巫术震惊法国上层沙龙和王宫,声称自耶稣—基督降世以来,便在

    人间。1750—1760年间是法国著名人物。

    QE卡廖斯特罗(Cagliostro,1743—1795):意大利冒险家,以

    江湖

    医术和秘术轰动巴黎,后涉嫌王后项链事件,被逐出法国。

    QF卡萨诺瓦(Casanova1125—1798):意大利冒险家,混迹于上层

    ,

    遍游欧洲。

    QG麦斯麦(Mesmer,1734—815),德国医生,声称发现了“动物磁

    气”,治疗百病,在巴黎轰动一时。

    QH同OM,PB255—256。

    QI爱弗瑞德·科班:《卢梭和现代国家》,伦敦1934年版第2章。

    QJ雷蒙德·特鲁松:《卢梭和他的文学命运》,巴黎1971年版,

    P53。

    QK普朗编:《有关让·雅克·卢梭流言的新闻和时间》,巴黎

    1912年版,P227。

    QL布罗姆:《卢梭和道德共和国》,P138。

    QM同上,P143。

    QN同上,P143。

    SE同上,P144。

    SF转引自巴奈:《法国革命中的让·雅克·卢梭》,巴黎1977年

    版,第10卷,P6034—6035。

    SG同上,P6038。

    SH同上,P6038。

    SI同QL,P140。

    SJ同QL,P144。

    SK同QL,P147。

    SL此说在国内由高毅首创,见高毅著:《法兰西风格——大革命政

    治文化》。

    SM同QL,P146。

    SN饶勒斯:《法国革命社会史》,8卷本。巴黎1922—1927年版,第

    5卷,P180。

    TE同QL,P142。

    TF转引自麦伊:《卢梭对罗兰夫人的影响》,日内瓦1964年版,

    P145—146。

    TG同上,P175。

    TH同上,P213。

    TI米什莱:《法国革命史》,巴黎1952年版,第1卷,P1269。

    TJ卢梭在《爱弥儿》下卷中的信仰自白,自称为一个萨瓦教士的信

    仰自白。

    TK饶勒斯:《法国革命社会史》,第3卷,P7。

    TL瓦尔特:《罗伯斯庇尔》,巴黎1961年版,第1卷,P25。参阅中

    译本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P13。

    TM汤普逊:《罗伯斯庇尔》,纽约1968年版,第2卷,P47。

    TN科班:《罗伯斯庇尔:法国革命面面观》,纽约1968年版,

    P151—152。

    WE鲁德:《罗伯斯庇尔——革命民主派的肖像》,纽约1975年版,

    P95—96。

    WF陈崇武:《罗伯斯庇尔评传》,华东师大出版社1989年版,P11、

    P12、P23。亦可参见瓦尔特:《罗伯斯庇尔》第一章有关内容。

    WG同WF,P52。

    WH转引自王养冲、陈崇武主编:《罗伯斯庇尔选集》书后附录:“法

    国历史学家论罗伯斯庇尔”,华东师大出版社1989年版,P308。

    WI同上,P282。

    WJ同TL,P30—31。

    WK着重号是我加的。前一部分内容以往的中文译法不够显豁,根

    据英释本重译;后一部分内容在瓦尔特《罗伯斯庇尔》一书中又被删

    略,然而却极其重要。现根据布罗姆《卢梭和道德理想国》一书中附录

    的罗伯斯庇尔这一献辞中有关部分,补译于此,见布罗姆书,PB35。布

    罗姆提供的原版出处是1840年巴黎版《罗伯斯庇尔全集》第2卷,

    P473—474。该版本在国内颇难寻觅,故只能从布罗姆书中转译。

    WL同WF,P46—47。

    WM《罗伯斯庇尔全集》,巴黎1950年版,第5卷,P187—188。

    WN《罗伯斯庇尔全集》,巴黎1950年版,第6卷,P285。

    XE同WM,P17。

    XF同WM,P20。

    XG同上。

    XH同上。

    XI《罗伯斯庇尔全集》,巴黎1950年版第8卷,P311。

    XJ同上,P308。

    XK瓦尔特书中两次提示罗伯斯庇尔这一观点,见该书中译本,

    P12、P370。

    XL雷吉娜:佩尔努《法国资产阶级史》下册,P26、P27、P71。

    XM茨威格:《断头艳后》,P122。

    XN有朋友提出反驳,说笛卡儿就毫无文学色彩,他看高乃依名剧

    《熙德》时,在激动的观众中自问:“它到底说明了什么?”笛卡儿的哲学

    面包为何法国人能咽下去?对这一反驳的回答,我倒不想讨个便宜的

    路走,只说笛卡儿的大部分著作写于国外。我想指出的另外一点是,笛

    卡儿哲学的先验性继承了法国帕斯卡传统,填补了法国社会当时的神

    意欠缺。可以这样说,笛卡儿哲学面包没有涂上法国的奶酪,但是涂有

    法国人最亲近的先验奶酪,法国人还是喜闻乐见。关于18世纪法国文

    学的政治化以及政治的文学化,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第三编第

    一章“到18世纪中叶,文人何以变为国家的首要政治家,其后果如

    何”,有着更为犀利的批评。

    YE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P260。

    YF罗伯特·丹通:《法国文化史上的大屠杀及其它事件》,纽约

    1984年版,P249。

    YG巴奈:《法国革命中的让·雅克·卢梭》,巴黎1977年版,第10

    卷,P6063。

    YH同YE,P236——

    ※来源:·日月光华bbs.fudan.edu.cn·[FROM:bbs.sjt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