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突襲
    听見有人在我房間里,我吃力地睜開眼楮,是游西,他正要把自己的被褥和睡衣拿進來放進密室里。跟著他的是瑪莉和蒂雅,手里也各拿著一捆東西。

    我再閉上眼楮,那是一九四四年二月二十八日的清晨,我患重感冒已經臥床兩天來。頭痛得厲害,骨節之間有如火燒。每個微小的聲音、瑪莉的喘息聲、密室門板的摩擦聲,都令我想要尖聲大叫。接著我听見韓克和美達進來,又听見游西的笑聲,他正在密室里忙著把各人的用具傳出來。

    我真想開口大叫︰你們都給我出去!讓我靜一下!但我緊緊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免得自己發出聲來。

    終于他們都把自己的衣服和用品拿齊了,魚貫地出去,把門關上。凌德呢?為什麼他沒上來?我這才想起凌德出去幾天,在幾家收容難民的家庭中,裝置像我們這里一樣的警報設備。于是我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再次醒來時,我看見碧茜站在床腳那邊,手里捧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藥茶。“柯麗,對不起叫醒了你。不過樓下鋪子里有一個人堅持有話只能對你說。”

    “他是誰?”

    “他說他是從歐米羅來的。我從來沒有見過他。”

    我顫巍巍地坐起來。“沒關系,橫豎我必須起來了。明天糧食配給證要送來了。”

    我啜著那杯滾燙的茶,然後掙扎地站了起來。床邊正放著準備入獄用的手提包。自從上次奉命到警察局報到以後,這個手提包就一直留在我的身旁。事實上,我又加了一些東西進去。除了聖經、衣服和洗手間的用品之外,現在又另外添了維他命、阿司匹林與碧茜的補血鐵丸,以及其他好些東西。如今這個手提包已成了我的護身符,幫助我應付監獄的恐怖。

    我慢慢地穿上衣服,走向樓梯口。整座房子似乎都在繞著我旋轉。我抓緊樓梯的扶手,徐徐地向樓下走去。在貞甦姨**房門口,我希奇地听見好些人的聲音。我朝里面望望。對了!我忘記了,這是星期三的早上,好些人聚在這里來參加偉廉主領的祈禱會。我看見娜莉正在給每個人派發我們所謂“佔領期的咖啡”,那是用一種植物根和曬干了的無花果泡制成的。彼得已經坐上鋼琴的椅子上,像這樣的聚會多數時間都由他負責音樂節目。我繼續往樓下走去。有許多前來參加聚會的人從我身旁經過。

    當我搖搖擺擺地來到鋪面時,一個身材細小、有一頭黃發的人跳起來迎著我︰“彭小姐!”

    “是的?”有一句荷蘭的老話︰察言觀色,知人三分。這個人的眼楮不肯向我正視。他的視線仿佛只集中在我的鼻子和下巴之間。我問︰“是有關鐘表的事嗎?”

    “不,彭小姐,事情比這嚴重得多!”說話時,他的眼楮似乎沿著我的面部轉了一圈。“我的妻子剛剛被捕。你曉得我們收藏猶太人。如果她被質詢,我們大家的性命都有危險。”

    我說︰“但我不知道怎樣能幫助你。”

    “我需要六百元荷蘭銀幣。在歐米羅的警署里有一個警察,是可以用錢賄賂的。我是個窮人——有人告訴我你有某方面的線路。”

    “線路?”

    “彭小姐!這是件生死交關的大事!如果我不能及時湊出這筆錢來,她就會被解到阿姆斯特丹去,那樣事情就太遲了。”

    這個人的舉止有點令我遲疑。但是萬一我判斷錯誤呢?于是我說︰“你半個鐘點之後回來,我會想辦法給你籌出那筆錢來。”

    這時他的眼楮第一次向我正視。他說︰“我永不會忘記這件事的。”

    貝雅古屋沒有這筆現款,于是我差杜絲到銀行去,並教她如何把錢交給這個人,只是不要透露任何情報。

    然後我掙扎著回到樓山去。十分鐘前,我全身發熱有如火燒,如今則又冷得發抖。我在貞甦姨**房中稍微停留了一下,從桌上取得一個裝滿文件的公事包。然後向偉廉和其他的人道歉一聲,出來往自己的房間走去。回到房里,我卸下衣服,又把那只絲絲發聲的噴霧器加滿了水,才再爬回床上。有片刻的時間我試著集中精神,檢查公事包里的名單和通訊處。這個月詹傅特城需要五張配給證。歐華穩鎮無需配給證。有十八張配給證要送到……忽然感冒又沖了上來,我頓時頭昏眼花,那些公文開始在我面前漂浮不定。公事包從我手中滑了出去,我又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

    高燒中,我夢見警報器一直響個不停。嗡嗡之聲十分刺耳,它為什麼不停下來呢?我听見匆匆的腳步聲,又有人低聲說︰“快點!快點!”

    我坐了起來。人群從我床邊跑過。我回過頭來,恰好看見蒂雅的腳跟從那扇秘密的門中消失。美達在她後面,接著是韓克。

    但是——我今天並沒有安排演習!他們究竟在弄什麼把戲——除非——除非這不是演習。游西從我身邊飛步而過,臉色蒼白,煙斗在他手中的煙灰碟中格格作響。原來他的雙手在發抖!

    終于我那麻木的頭腦醒覺過來,緊急的一刻如今果真到了。有三個人已經進入密室,第四個是游西。一下子他的黑鞋與紅短襪也不見了。然而瑪莉——瑪莉在哪里,終于那位老婦人在臥室門口出現了,張大著嘴,大聲地喘氣。我從床上跳了起來,半推半拖地把她拉過房間。

    當我終于準備把密室的門板放下來時,忽然一個身材削瘦、頭發灰白的男人沖了進來。他是從畢偉那里來的,在荷蘭反抗軍中有很高的職位。但我一點也不曉得他在這屋子里。他緊隨著瑪莉沖了進去。五個、六個,是的,這數目正對,因為凌德到別處去了。

    那人的腳跟不見了,我把門板放了下來,回到床上。樓下傳來摔門的聲音,樓梯上也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可是更令我緊張的是瑪莉那粗啞、刺耳的喘息聲。

    我禱告說︰“主耶穌!你有醫治的權能!求你現在就醫治瑪莉!”

    忽然我的眼楮落在那只裝滿了人名和通訊處的公事包上。我一把抓了起來,再向上推開那扇密門,把公事包丟了進去,隨即又把門落下,然後把那裝滿入獄用品的手提包丟到密室的入口。當我再回到床上時,臥房的門給推開了。

    “你叫什麼?”

    我慢慢坐起來,裝作初醒的樣子。

    “什麼?”

    “你的名字!”

    “彭柯麗。”問話的人身材高大,面色出奇的蒼白,身上穿著一件普通的藍色西裝。他轉身向樓下大聲喊叫︰“魏靈士,我們這上面還有一個。”

    他轉過身來對我說︰“起來!穿上衣服。”

    當我從床單底下爬出來的時候,那人從他的口袋里拿出一片紙頭來,正忙著仔細審察。

    “原來你就是首腦人物!”他帶著一種新的興趣望著我。“告訴我,你把猶太人藏在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人大笑。“那麼你一定也對地下工作組織一點都不知道嘍?且等著瞧吧!”

    他的眼楮一直盯著我。我只好開始把衣服穿在睡衣上。一面側耳傾听,看看密室里有沒有聲音傳過來。

    “給我看你的證件。”

    我將掛在脖子上的小袋子拿下來。當我從中取出身份證時,一束鈔票也同時掉了出來。那人彎下腰,在地上抓起那束鈔票,塞進自己的口袋里。然後他將我的證件取去,仔細檢查。室內有片刻的靜默,瑪莉的喘息聲呢——為什麼我听不見?

    那人把證件還給我。“快走!”

    其實我自己比他更急著要離開這個房間。匆忙之間我把毛線衣的鈕扣全給扣錯了。我又匆匆把腳套進鞋子里面,連鞋帶也懶得扎好。然後我準備伸手拿入獄用的手提袋。

    且慢!

    那個手提袋在我心慌意亂之間給我推到密室的門口。鑒于那人一直留意著我的一舉一動,如果我現在伸手到書架底下去拿它,豈不是會把他的注意力轉移到那邊去嗎?這是我最不願他注意的地方!

    于是我狠心地轉身走出臥室,把那只手提袋留在後面。這是我有生以來最難做的一件事。

    我搖搖晃晃地走下樓去,雙膝因懼怕和感冒而抖得厲害。在貞甦姨**房門口,有一位穿制服的士兵在站崗,房門是關著的。我心想,不曉得禱告會結束了沒有?偉廉,娜莉和彼得他們都離開了沒有,抑或他們還在里面呢?這一次會有多少無辜的人遭殃呢?

    我後面那個人輕輕地推了我一把,于是我跌跌撞撞地下到了餐廳。父親、碧茜和杜絲都坐在椅子上。那些椅子如今都被拉到後面,緊靠著牆放著。在他們旁邊坐著三個地下工作人員,他們必然是在我上樓之後才來的。窗下的地板上躺著那片“阿平納鐘表”的標記,已經碎成了三片。幸好有人把它從窗欞上推了下來。

    第二位納粹的便衣警察正熱心地在餐桌上堆著的那些銀器和珠寶中翻弄著。這些都是從角落壁櫥後面那個暗窟中搜出來的。那果然是他們最先搜查的地方。

    那位把我帶下來的人說︰“這是我們這個地址上的另一個人。根據我的情報,她是這組的首腦人物。”

    那位坐在餐桌旁名叫魏靈士的人向我瞥了一眼,又轉移視線回頭欣賞擺在他面前的戰利品。“甘田,你曉得該怎麼辦。”

    甘田抓起我的手肘,把我推下最後的五級樓梯,來到鋪子的後面。另一位穿制服的士兵站在門內守衛。甘田把我推到前面的鋪面,又推**牆站立。

    “猶太人在哪里?”

    “這里沒有猶太人。”

    那人用力地摑我一記耳光。

    “糧食配給證藏在哪兒?”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甘田再掌摑我。我搖搖欲墜地靠在那座天文台鐘上。人還未站定,他又舉手摑我,一次又一次。我感到刺骨的疼痛,頭部因痙攣而後仰。

    “猶太人在哪里?”

    他再摑我一次。

    “你們的密室在哪里?”

    我口中有鮮血的味道。頭昏眼花,耳鼓雷鳴——我快要暈厥了。“主耶穌!求禰保護我!”我大聲叫著。

    甘田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如果你再說一次那個名字,我就殺掉你!”

    然後,他的手慢慢放回他的身旁。“如果你不說,那個瘦子會說。”

    我搖搖晃晃地在他面前走上樓梯。他把我推坐在餐廳靠牆的一張椅子上。我模模糊糊地看見他把碧茜帶了出去。

    在我們上面,鐵錘飛舞,碎木橫飛。顯然是一隊受過訓練的搜查人員在尋找那間密室。突然,側巷的門鈴響了。但那個暗號呢?難道他們沒有看見那個“阿平納”的暗號已經不在了嗎?我向窗口一瞥,心里不禁窒息起來。那個木制的三角牌,已給人重新裝好了,正好端端地放在窗台上。

    我抬頭一望,已經太遲了。魏靈士緊緊地瞪著我,他說︰“我早就猜到了,那是個暗號,對嗎?”

    說完跑下樓。在我上面的錘聲和皮靴聲停止了。我听見側門開了,魏靈士用溫和而討好的語氣說︰

    “請進來吧!”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們听見了嗎?他們抓走了史洛林先生!”

    畢偉?不該是畢偉呵!

    我听見魏靈士說︰“哦?有誰跟他在一起?”他尋根究底地盤問了許久,最後把她拘捕了。那個女人眼中閃爍著恐懼與迷茫的眼色,與我們一同靠著牆坐了下來。我曉得她只是個偶然在城里傳遞消息的婦人。我心里焦急地望著窗台上的記號,它無異是在向全世界宣告,貝雅古屋中一切如常。誰知我們家已成了一個陷阱。今天還有多少人會墜入這個陷阱之中來呢?還有畢偉,他們果真抓到畢偉了嗎?

    甘田帶著碧茜在餐廳門口出現。她的嘴唇浮腫而突出,臉上有著深藍色淤血的痕跡。她踉蹌地跌坐在我身旁的一張椅子上。

    “碧茜啊!他打傷了你!”

    “是的。”她輕輕擦擦嘴唇上的血漬。“我可憐他。”

    甘田一轉身,原本蒼白的臉似乎顯得更蒼白了。他尖聲叫道︰“犯人不許出聲!”有兩個人帶著笨重的步伐從樓上抬下來一件東西。原來他們已經找到樓梯底下的舊收音機了。

    甘田怒吼著︰“你們不是奉公守法的公民嗎?你!這個老不死,我看你相信聖經。”他把指頭按在書架上那本破舊的聖經上面。“告訴我,這本書里面怎樣教你們順服政府的?”

    “敬畏上帝。”父親引證聖經。在這種時候,听他口中所發出的字句在飯廳中回響,真有如祝福與重新的保證。“敬畏上帝,尊敬女皇。”

    甘田瞪著他︰“里面不是這樣說的,聖經不是這樣說。”

    父親承認說︰“沒有,聖經只是說︰‘敬畏上帝,尊敬君王。’但對我們來說,則是尊敬女皇。”

    甘田大聲咆哮︰“沒有什麼君王或女皇。如今我們就是合法的政府,你們則是破壞國法的歹徒。”

    門鈴再次響了起來。又是一番盤問與逮捕。那個年輕人也是我們的工作人員之一,他還未坐定,門鈴又響了。我們從來沒有這麼多的訪客︰飯廳開始顯得擁擠起來。我對那些只是來坐坐談談的朋友最感抱歉。一位年老退休的傳教士也給帶了進來,他的下顎因懼怕而抖個不停。但值得欣慰的是,盡管他們在樓上亂撞亂擊,卻始終沒有找到那間密室。

    一個新的響聲令我跳了起來。通道上的電話響了。

    魏靈士叫了起來︰“是電話!”

    他怒目環視室內,然後一把抓起我的手腕,急急地拉著我下樓。他抓起听筒放在我的耳朵上,但他的手一直不放。

    他努嘴示意,叫我回答。

    我盡量用極平板的聲音說︰“這是彭氏住宅和商店。”

    可是對方並沒有體會到我的聲調有何異樣。“彭小姐,你們的處境十分危險!他們已經逮捕了史洛林先生。他們曉得一切的底細!你千萬小心!”這個女人一直說個不停。在我旁邊的人把所有的話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剛把電話掛下,電話鈴隨即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個男人的聲音,信息也一樣︰“史洛林先生被解到警察局去了。這表示他們知道一切的底細……”

    終于,當我第三次用那種不尋常的聲調回答時,電話那頭傳來咯噠一聲。魏靈士從我手中搶過听筒。

    “喂!喂!”他大聲叫著,拚命搖著牆上的電話機,但電話已經掛斷了。他把我推回樓上,叫我坐在原來的椅子上。他對甘田說︰“我們的朋友學乖了,但我也听夠了。”

    碧茜顯然得到許可,離開自己的椅子,開始在廚房的櫃台上切面包。我希奇地發覺原來已是正午的時候。碧茜把面包分給每個人,但我搖搖頭。此時身上的熱度再次上升。喉嚨干燥發燙,頭部也痛得厲害。

    有一個人出現在門口,他說︰“魏靈士,我們把所有的地方都搜查過了。如果這里真有一間密室,那必然是魔鬼自己建的。”

    魏靈士看看碧茜,看看父親,又看看我。他靜靜地說︰“這里有一間密室,而且必定有人藏在里面,不然他們不會承認出來。好吧!我會派人守住這間屋子,直到他們都變成木乃伊為止。”

    大家鴉雀無聲,室內布滿了恐怖的氣氛。就在那時,我膝上有一種輕微的壓力。原來是“瑪赫•沙拉•哈施巴斯”跳上我的膝蓋,在我身上摩擦著。我輕輕撫摸著它那發亮的黑毛。它今後的遭遇將會如何呢?我更不敢想像樓上那六個人的命運。

    自最後一次的門鈴響起,至今已有半點鐘了。不管是誰在電話那一頭,他總算體會到我的意思。顯然警報已經發出去了。消息已經傳開了,再也沒有人踏進貝雅古屋這個陷阱來。

    魏靈士顯然也想出了同樣的結論,因為他忽然命令我們站起來,下到樓下的通道,穿上大衣、戴上帽子。他將父親、碧茜和我留到最後。在我們前面,那些在貞甦姨媽房間的人從樓梯上走下來。我屏息呼吸在他們群中掃了一眼。顯然前來參加祈禱會的人在突襲前多數都已經離開了,但並非所有的人。走在最前面的是娜莉,跟在她後面的是彼得,最後出來的則是偉廉。

    原來全家人都在這里。父親和他的四個孩子,並一個孫兒。甘田推了我一把。

    “繼續走!”

    父親從牆釘上取下他的高帽。在餐廳門外他稍停了一下,將那“富麗新”名牌的時鐘鏈錘拉了下來。

    他說︰“我們不應該讓它走盡了鏈。”

    父親呵!難道你真相信在下一條鏈錘走盡之前,我們還會回來嗎?

    街上的雪已經溶了。當我們走出小巷,進入百德街時,溝中積著一漕漕的污水。我們在街上走了才一分鐘,但當我們進入警察局的雙重大門里面時,我已凍得發抖了。在警察局的通道上,我迫切地向四圍打量著,希望能看到羅武或其他我們認識的好朋友,但沒有看見誰。似乎是一隊德國士兵代替了經常值班的哈林警察人員。

    他們趕著我們沿著一個走廊向一扇沉重的鐵門走去,那也就是我最後一次看見“猛犬先生”——傅利斯的地方。走廊的盡頭是一間大房間,以前顯然是個體育館。窗子開在高高的牆頭上,而且都罩著鐵絲網,鐵圈和籃球圈都用繩子掛在天花板上。房子中間放著一張桌子,有一個德國軍官坐在後面。翻筋斗用的棉墊攤開來了,掩住部分的地板。我暈倒過去,跌在一張墊子上。

    足足有兩個鐘頭的時間,那位軍官忙著把每個人的名字、住址及其他的資料登記下來。我統計了一下與我們一同被捕的人數︰共有三十五個人是在貝雅古屋拘捕的。

    在我們之前被捕而來的人也都在棉墊上或坐或臥,其中有些面孔是我們認得的。我一直在找畢偉,但他不在這群人當中。被捕之人當中有一位也是鐘表匠。過去他常因生意的關系到貝雅古屋來。這人彷佛對我們的被捕特別感到憂傷。他走過來坐在父親和我的身邊。

    那位軍官終于離開了。自從古屋的警鈴響了以後,這還是第一次我們可以自由交談。我掙扎著坐起來,用沙啞的聲音說︰“快!我們大家必須同意說什麼!我們中間大多數人都可以說實話,可是——”我把未說完的話吞了回去,因我那個給感冒弄昏了的頭似乎在告訴我彼得正在極力對我皺著眉頭,那副表情是我從來未見過的。

    彼得代我說完那句未完的話︰“可是如果他們曉得偉廉舅舅今天早上在教舊約聖經,那會給他帶來很大的麻煩。”

    說完他把頭向旁邊一扭,于是我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當我們走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時,他低聲說︰“柯麗姨媽,那個人,那個鐘表匠,他是納粹警察放進來的奸細。”說完他拍拍我的頭,好像我是個患病的孩子。“柯麗姨媽,再躺下去,千萬不要再說話了。”

    我被體育館那扇沉重大門打開的響聲嚇醒了。羅武走了進來。

    他大聲喊著說︰“大家肅靜!”然後傾身對偉廉說了幾句話,只是我听不見他們說什麼。羅武隨即又大聲說︰“廁所在後面,你們可在監視下,每次出去一個人。”

    偉廉在我身旁坐了下來︰“他說如果我們把那些對我們不利的文件撕得粉碎,那麼可以放進廁所用水沖去。”我在大衣口袋摸索。里面有幾張紙頭和一只裝著幾張紙幣的錢包。我將它們仔細檢視,試著思索若在法院時將如何去解釋這些東西。除了室外的一排廁所,那里還有一只洗臉盆,旁邊放著一只錫杯,用鏈子綁住了。我滿懷感激地拿起那只錫杯盛水喝——這還是從早上喝過碧茜給我端來的熱茶以後第一次喝水。

    近黃昏的時候,一位警察把一大籃新鮮熱面包帶進體育館來。但我咽不下去。我只想喝水,雖然有點不好意思一再要求他們帶我到外面去。

    當我最後一次由外面回來時,一大群人已經圍在父親身旁開始晚禱。自我有生以來,我的每一天都是這樣結束的︰他以那低沉而堅定的聲音,將我們的一切都交托在神的眷顧之下,那確切而誠摯的禱詞,歷年來沒有改變。如今聖經還放在家中的書架上,但聖經的大部分內容都已藏記在他心中。父親那雙蔚藍的眼瞳似乎能穿透這間封鎖、擁擠的房間,也能越過哈林市、甚至越過整個世界。他憑著記憶,背誦詩篇上的話︰“禰是我藏身之處,又是我的盾牌,我甚仰望禰的話語……求禰照禰的話扶持我,使我存活……”

    那夜我們大家都睡得不多。每次有人離開這房,就會踏著一打以上的人。終于光線從牆頭上罩有鐵絲網的窗口上透了進來,警察又送面包來了。漫長的上午慢慢地過去,**在牆上打盹,如今最痛楚的似乎是我的胸口。正午時分,士兵走進屋子來,命令我們站起來走。于是我們各自掙扎著穿上大衣,再次排隊走過那條寒冷的走廊。

    史美街上擺著警察設好的木欄柵,有一群人聚在柵木後面觀看。當碧茜和我扶著父親走出來時,人群中發出一陣恐怖而帶憤怒的聲音。他們看見這位“哈林老善士”給拉去坐牢了。警察局門前停著一部青色的公共汽車,一些士兵坐在後排的座位上。人們開始爬上這部汽車。路旁人群中的朋友與親屬有的哭了,有的只是瞪大著眼瞳,呆呆地望著碧茜和我扶著父親的雙臂朝警局門前的台階下面走去。忽然我們都停住不動了。畢偉被夾在兩個士兵中間,沒有帽子,也沒有穿大衣,顛顛危危地從我們身旁走過去。他那光禿的頭上滿布著瘀痕,干了的血粘在顎下的短須上。他並沒有抬頭,他是給拖上車去的。

    父親、碧茜和我擠在前面的一個雙人座位上。從窗口上我瞥見文婷站在人群當中。那是個晴朗的冬日,空氣中金光閃耀。車身震蕩地向前開動。警察在旁清道,車子開始慢慢向前駛去。我迫切地望著窗外,對哈林的一切戀戀不舍。我們越過批發市場,聖柏和教堂的牆在明如水晶的亮光中閃耀著閃耀著千變萬化的灰色。奇怪的是,這一切的情景對我都不陌生。

    忽然我記起來了。

    那個異象!德軍入侵的那晚我所見到的異象!目前這一切的景象我都見過的。偉廉、娜莉、畢偉、彼得——我們大家都在這里——被拖著越過市區的廣場,完全違背自己的心意。這一切都在那個夢中出現過——我們大家都將離開哈林市,無法再回轉。但我們將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