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華
躍升
到這一步已經把我們帶到祁克果和「躍升」了。跟著康德,我們注意到在自然與一般概念之間的界限稍為加寬了。祁克果所做到的躍升,就是放棄任何一致性的希望。在祁克果之後,我們所得的如圖︰
樂觀主義需屬非理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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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理性=悲觀主義
餃接兩種領域的希望的結已經消失了。沒有相互滲透或相互更換的可能--只有上下兩層之間的全然對分狀態而已。區分上層與下層之間的線已經化成一道具體的水平線,萬尺之厚的三合土,上面安了高度電流通過的鐵線。
如今,我們所有的是︰線之下是理性,而上層的則屬非邏輯與非理性的了。二者之間互不相干。換句話說,在下層的,以理性為根基,把人當作是死的人。你所能獲得的是單純的數學,個殊,機械。人沒有意義,沒有目的,毫無宗旨。惟有悲觀主義把人當人。然而,在上層那兒,以非理性,非推理的躍升為根基,就有一種非以推理得來的信仰,這種信仰能給予的是樂觀主義。本段所述乃是現代人的全面對分觀。
問題是我們這些出自基督教背景,或是高層中產階級背景的人,不容易察覺出這一條線的厚度,而這厚度正是二十世紀巴黎左岸,或倫敦大學的人所立即能以了解的。我們,出自我們的背景,常想必有某些相互交換的可能,但是,我們這一代所給的答案是否定的,說︰「不,從沒有過,也不會出現的。」當人以為必定有一種相互交換的可能時,那正是一種夢幻。在一切理性的根基上,人是毫無意義的。就理性與邏輯而言,人總是死了的。人自以為不是死了的想法是一種虛幻的希望而已。
這就是所謂人是死了的意思。它不是說人曾活著而又死了過去。他總是死的,但是他還不確實知道他是死了的。
世俗的存在主義
自從祁克果而後,有了兩道分線--世俗的存在主義和宗教的存在主義。
世俗的存在主義分為三大主流︰法國的薩特•吉恩保羅(Jean-PaulSartre,一九O五-)和卡謬(Camus,一九一三-一九六O),瑞士的耶思培(Jaspers,一八八三-),德國的海德格(Heidegger,一八八九-)。
首先說說薩特吧。理性的宇宙是荒謬的,你必須努力使自我真實化。如何做到呢?以一種意志的行動去使你自己成為真實化。因此,當你開著車子在路上看到某人在傾盆大雨中,你停下車,讓他上車,扶他上車。這是荒謬的。這樣作又有何關系呢?他算不得什麼,當時的情形也算不得什麼,但是你已經以一種意志的行動去使自己真實化。然而,問題在乎那種真實化的行為沒有理性的或邏輯的內容--任何一方面的意志行動均為同等。因此,如果你開著車見到一個人在雨中,你卻把車子加速度甚而撞倒了他,你也同樣的得到一個同等份量的真實化意志。你明白嗎?如果你明白了,就應當為現代人在這種毫無希望的境地中哭泣!
其次,談談耶思培。他原來是一位心理學家,提及一種「決定性的經驗」︰即一種經驗來得這麼大,給你一種你是在那兒的確信,而且給你一種有意義的希望--雖然,理性地講你無從獲得這種希望。這種「決定性的經驗」的困難在于沒有辦法把它的內容對別人或對自己傳達,因它全然脫離理性。有一個亞姆斯特丹自由大學的學生就曾抓緊這麼一種經驗。一天晚上,他去了「青草地」,且體會到這樣的經驗,這使他想到一定在生命上有某種意義。我在這件事發生的兩年後遇見他。他幾乎自殺!試想想--把人生命的某種意義寄托在這樣經驗的基礎上,而這種經驗甚至不能把意義傳達給你自己。這經驗在第二天早晨或真有力,但在--兩個星期之後--兩個月之後--兩年之後會怎樣?希望建立在這種決定性的經驗上是何等絕望呢?此外,這種決定性的經驗是不能預作準備的。耶思培因而告訴他最好的學生們說︰就是去自殺也不能確定能獲得那決定性的經驗--因為這些人正極嚴肅地想照著去作。沒有辦法為那決定性的經驗鋪路。決定性的經驗是在上層範疇里--它只偶然出現。
第三,是海德格所謂的「憂患」(Angst)。憂患不只是懼怕,因為懼怕是有其對象。憂患則為一種蒙蒙畏懼的感覺--相當于你進入一間鬧鬼的房子時的那種不舒服感覺。海德格把每件事都附上這一種根本的憂郁。因此,你用來表達上層的名辭根本不發揮作用。這種體系以躍升法為根據。希望是從理性的「下層」被隔離出來的。
今天,幾乎沒有停留在正統哲學意味中的哲學了--只有反哲學。人不再認為他能替大問題找到合理的答案。英倫語言哲學家們不去理會那些大問題,而把哲學局限在一個較小的領域內。他們關心字的定義且把工作限定于下面的一層。存在主義者一直持守著正統的哲學概念,按照這概念去處理大問題,這一點從他們的完全接受理性和希望之間的二分法可以看出來。
使人成為現代人的正是這二分法,而不是他用躍升法搬到上層去的那許多事物。無論他用在上面的措辭是什麼,俗世的或宗教的,只是植根于二分法,結果卻是一樣的。這二分法一方面把現代人和人文主義懷一致希望的文藝復興的人隔開了;另一方面它也把現代人與按照聖經的啟示對線的上下兩方抱著合理的一致觀的宗教改革的人隔開了。
宗教的存在主義
巴特的體系以及擴充他的體系而成的新神學,與呈現在世俗的存在主義中的表象大體一致。在線的上下二方沒有理性的交換。巴特(KarlBarth,一八八六-一九六八)始終堅持一種高級批判說,認為聖經中含有錯謬,但無論如何我們還是相信它。「宗教上的真理」從聖經的歷史真相分隔出來。因此,沒有為理性留余地,而且沒有驗證的立足點。這就把宗教名辭的躍升建立起來了。阿奎那為那下層的自主之人開了門路,就是一種脫離聖經成為自主的自然神學與哲學,在世俗的想法中,這就導致把一切希望的最後寄托放在非理性的上層的必需性了。同樣地,在新正統神學里,人非得躍升不可,因就整體的人而言,他對于在理性的領域內去尋求神已全然無能為力了。人,在新正統神學里,還不如聖經所說的墮落的人。宗教改革和聖經指出人不能救自己,但他能以其理性尋求聖經,這聖經不只論到「宗教的真理」,而且同樣的論到歷史與宇宙。他不僅能以整體的人,包括他的理性,去尋求聖經,他更有這樣去尋求的責任。
在上層所使用的術語並不能改變基本的體系。就這體系而言,運用宗教或世俗的術語並沒有分別。在這體系當中最值得重視的是在祁克果派所強調的「躍升的必需性」中。它以不同形式時常出現。因為理性與邏輯和非理性與非邏輯完全隔開,躍升是整體的。無論表現為世俗的或宗教的術語,信仰成為一種無可驗證的躍升,因為它與邏輯和理性全然隔開來。根據這一點,我們現在了解為何新神學家能以說︰在自然與歷史的領域里,雖然聖經滿有謬誤,卻無傷大雅。
無論使用那種術語都不關緊要。躍升在現代人思想的各種範圍內極為普遍。人在走投無路時,迫不得已只有躍升一途,因為他不能只象機器般的生活呀!那麼,這就是現代人的真相了。無論其表現在繪畫,音樂,小說,戲劇或宗教,現代人都是如此。
新神學
在新神學中界定文字是屬線之下的︰
非理性的--意謂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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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的--被界定的文字在線之上
新神學家使用未被界定的文字。「躍升神學」即集中一切在未被界定的文字。舉例說,田立克(PaulTillich,一八八六-一九六五)講到「在神背後的神」--這頭一個「神」字是全然未被界定的。在科學與歷史的領域里,界定字是在線之下的;若在線之上,則只能找到意謂的文字而已。對他而言,這些文字的寶貴,正是在于它們尚未被界定的。
新神學似乎比世俗的存在主義更得勢。因為所使用的字眼有主觀的含義。這是由于它們扎根在民族背景的記憶中︰諸如「復活」,「十字上之死」,「基督」,「耶穌」。這些字在幻覺中能夠傳達意義。這些字眼的重要性,就新神學家而言,在于能夠做到傳達意義的幻覺,加上高度地激起人在這些字眼的意義上的反應。那就是為何新神學比之世俗的存在主義與現代的世俗神秘主義更為得勢的原因了。有人听到「耶穌」這個辭,立即有一個反應,但辭的本身並未被界定。這種字眼的使用永遠是在不理性的與非邏輯的領域中。它們與歷史與宇宙分歧;因此也就與理性下層之可能驗證隔開了。而那屬乎上層的全是不確定的東西。因此,我們要知道,造成這種分隔的是一種絕望行動,在此一切希望都從理性領域中遷移出來了。這是一種實在絕望的行動,只運用宗教術語並不能改變絕望。
上層的經歷
人是照神的形象所造,因此他不能沒有神而生活,而把一切絕望的東西都擱在上層的地方。為要舉證說明無論放在上階層的是什麼都是不要緊的,我將盡量指出這些放在線上的東西的多樣性。我們以前曾舉過薩特的「存在經驗」,耶思培的「決定性的經驗」,和海德格的「憂患」。每一位的解釋就理性及邏輯而言,人是死了的。
在此之外,赫胥黎亞道夫(AldousHuxley,一八九四-一九六三,赫胥黎湯姆之孫,英國名作家。編者注)為這種想法作了巨大的增補。我們知道,他使用了「序首經驗」(First-orderExperience)一辭。為要得這樣的序首經驗,他提倡使用麻醉藥物。我曾與不少很有才干但吃過LSD的人同事,我發現那些不知道自己所為的人,幾乎沒有一個與赫胥黎所教的「序首經驗」有關。關鍵是在乎那在線之下層--自然--生命,毫無意義可言。吃那藥物為要試去尋得直接的神秘經驗,而這神秘經驗正與理性的世界無關。前此,上面已提及,耶思培說人不能為這種經驗做什麼預備工作。然而,赫胥黎戀棧著一絲希望說,你活著可以籍藥物去預備這種經驗的來臨。人們既然決定我們的文明是,套句黎雅立(TimothyLeary)的話,一種「虛構間架的社會」,他們只有更乞靈于藥物。
在今天,拼命地服用藥物的根本原因,並不是人在逃避或反動,而是人是絕望的。基于理性與邏輯,人無意義,則文化也漸失其意義。所以,人們試圖在「序首經驗」中找答案。這就是現代麻醉藥物狂的潛在真因。
這跟千年來的泛神論有關,因為東方的神秘主義家,為要達到宗教上的經驗,許多世紀以來皆不斷地服用印度大麻。因此,對今天的我們是新奇的其實早有人服用過。在《人文主義的組織》(TheHumanistFrame)一書中的最後一章,是由赫胥黎在他臨終前寫的,他仍主張「健康的人」服用藥物以獲得「序首經驗」。這就是他的希望。
樂觀的進化論人文主義就是另一類的事實例證︰如果人一接受上下兩層區分的對分觀,那麼擱在上層的是什麼東西都沒有關系。赫胥黎朱利安(JulianHuxley,Sir,一八八七-,為赫胥黎湯姆之孫,雷奧那之子,英國名生物學家,哲學家,教育家及作家。編者注)曾宣揚這一觀念。樂觀的進化論人文主義並無理性根基。其希望時常寓根于「瑪娜娜」(原文Manana是一個西班牙字,意近「明天」,是不確定的未來。編注)的躍升。盼望著證明,轉向逃往明天。這種樂觀是一種躍升,在大學當中我們愚蠢地被威脅去想人文主義者的口號,說他們「樂觀」有些理性的根基。其實他們並沒有,他們乃非理性的。實際上,朱利安他自己接受這說法的,因為他下了這基本定理︰如果人們想到有一個「神」,人的功能將更美好。就赫胥黎而言,是沒有神的,我們卻要說有一位神。換句話說,如同亞道夫在寄希望于藥物一樣,朱利安也寄希望于一種宗教上的躍升,即使他以為那是謊話--因為根本沒有「神」。這是為何赫胥黎朱利安為夏達的書《人的現象》寫序並無不妥。因為他們兩人都被卷入那躍升中。在接受躍升及對分觀後,僅僅使用宗教術語或非宗教的術語,對事實毫無改變。有的立場似乎離我們更遠而且更令人震驚;有的則似乎頗為接近,但都沒有根本的差別。
在英國國家廣播公司的第三節目廣播中,佛陸(Flew)對自己提到一個問題︰「道德需要付價嗎?」在他自己的假定中,他用廣播指出道德並不付價。然而,他又不能忍受這種假定。最後,不管道德不需付價的事實,他以淡然的態度指出一種觀念︰一個人持身謹嚴並不是愚人。這正是一巨大的躍升,既沒有說出為何持身謹嚴並不算愚蠢的理由,更沒有界定「謹嚴」一辭有什麼意義。
值得注意的事是理性主義、人文主義的人開頭說,基督教是不夠理性的。現在他已經進入一種大圈圈,以神秘為終點--即使是一種特殊的神秘。他成了沒有旁人的神秘論者。古老的神秘主義者總說有人在那兒,但是新神秘主義者則說這無關宏旨,因為信仰才是重要的。這是去相信一種信仰,不管這種信仰是用世俗的或宗教的術語去表達。躍升是一種事實,而不是一些用來表達躍升的名辭。用語言表示的--即象征性的體系可以改變,不論那體系是宗教的或非宗教的;不論他們用這一個字或另一個字也是偶然的。現代人籍著一種躍升,去尋找遠離理性與理由線上的答案。
語言分析與躍升
不久之前我在一所英國的大學主領一個討論會,這所大學特別是語言哲學家們薈集而攻擊基督教的地方。他們當中也有人來參加討論。他們所采取的步驟在討論中都清楚表現了。他們在線下的領域里以理性的界定文字建立他們的威信。突然地,他們躍升線上述說一種樂觀的進化論人文主義,卻又站在自己的領域中所建的威信上向基督教作攻擊。他們當中有的在界定文字的理性主義方面已頗有聲譽,但是他們免不了也做那躍升,換了他們的面具站在人文主義的根基上來攻擊基督教,而人文主義與線之下的語言分析學並無任何關系。就如我們已經說過,語言分析是反哲學的,意即這些人限制自己在他們的哲學概念之內。他們不再象正統派哲學中常追求諸大問題。因此,他們說任何在這領域中的諸問題全與他們的學術研究和隨附而得的威信無關。
有趣的事是今天存在主義及在另一方式下的「界定哲學」已經成為反哲學,真正哲學的表達已經漸漸讓座給不講哲學的人了--小說家,電影制片家,爵士音樂家,嬉皮士,甚或連在暴行中的毛頭小伙子都有份。這些人才真正是今天提出大問題,與大問題拼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