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一
當她的歌曲完畢以後,悠揚的聲調使我沉醉,傾耳靜听,衷心向往。所以沒有多久
,我說︰“最偉大的愁情安慰者!你那深沉的思想,和甜蜜的歌詠,對我是何等的
鼓勵呵!我現在能應付命運的打擊,我不再懷疑我的力量了。你曾經告訴我,你有
更厲害的藥方,我現在並不恐怕它,反而很想知道它,很懇切地求你告訴我。”她
于是說︰“當你很專心注意靜听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我正在等候你有那樣的心情
,或更真確地說,我已為你造成那樣的心情。那留下的是苦口的,但對心靈是很甘
甜的。你說你急于想听,若你知道我準備要領你去的地方,你將何等地興奮呵!”
我問她︰“那是什麼地方呢?”“那是達到真實的幸福,這幸福也是你的靈魂所夢
想的,但因你的視線被幻想所遮住,就無法看到它的真理。”我又說︰“那到底是
一個什麼地方,我求你趕快指示我。”她說︰“為你的緣故,我願意告訴你。首先
我願以語言描寫,把理由的形式給你,這形式是你已經知道的,所以當整幅圖畫描
寫完成以後,你可以轉眼再看其反面,然後你就會認識完全福分的形式。”
詩一
“農人播種在土地,
首先必清除蘆葦,
斬去荊棘和羊齒,
才可能收成倍蓰。
我們嘗苦味在先
才更覺蜂蜜甘甜。
在風息雨收之後,
才更顯一天星斗。
晨星席卷了夜影,
白晝的駿馬馳聘。
往昔你所受的僥幸,
而今把你的頭頸
從它的軛下解放出來,
真福就將進至你靈台。”
說二
(哲學于是論最高福善)
她一會兒閉著眼楮,好像是在她內心的深處,有所思索,她于是繼續說︰“人類因
煩惱繁多,目的紛歧,以致有許多的憂慮;他們由各別的道路前進,只想達到幸福
的目的。所謂善,即是那一旦達到而不會再求什麼的。那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最高點
,包括一切好事物;如果遺漏了任何一種善,就不能稱為最高福善,因為還有可追
求的東西。所以幸福成為完全,是由于結合了一切的美善。我已經說過,這是一般
人所共同要求的目的,不過各人的路線不同而已。因為一般人的內心,都有追求真
善的天性,只因走錯了路,而誤入偽善之門。有些人相信,所謂最大的福善,是在
于什麼也不缺乏,所以他們盡力佔有豐富的財產。還有人以為真善是在于最獲得贊
美,所以他們努力想得到榮譽的地位,而且希望為同國的人民所推崇。有些人堅信
最高福樂,即在具有最高的權力,所以他們希望自己主持行政當局,或者依附當局。還有人以為名譽即是至善,所以他們急于以和平或戰爭的狡計,爭取盛名。有許
多人以喜樂和享受來衡量良善,因為他們最大的關懷即在求沉醉于快樂。還有些人
把美善事物的目的和原因混同顛倒,所以爭取財富以為可得權位和快樂,或者爭取
權力以為可得隆譽和重金。又如高貴地位和聲名洋溢,每被懸為人們欲望及活動的
目標,以為由此可以獵取稱譽及驕妻兒女,而樂幸無涯。然而良友佳朋是最可寶貴
而有榮譽之物,與其自運氣而來,毋寧由修德而致。此外一切所欲求者,大抵不是
為權,就是為著快樂。再者,肉體方面的善,顯然皆可歸諸上述錯誤原因之中。因
為體力和身材似乎使人顯得更有能力和更雄偉軒昂。美麗和敏捷似乎容易著名;健
康好像給人快樂,因而這些所以被視為寶貴,是為了追求幸福。因為每一個人最所
渴望的東西,那就是他的至善。但我們已經解釋了,所謂至善,即是幸福。所以那
每一個人所最渴望的,他就以為是一種幸福的狀態。”
“這樣,在你面前有了這些人生幸福的樣子︰財富,榮譽,權力,贊美,和快樂。
伊璧鳩魯考慮過這些,認快樂為至善,因為其他各項都不過是增進心理上的享受。
然而回到人類的目的︰他們以暗昧的心追求至善,正如一個醉漢,想要回家,但記
不清回家的路線。那些以一無所缺為目的的人,是不是錯誤了呢?不然,使幸福圓
滿,沒有比具有一切善良的東西,以至于完全自足,不需要他人之物的,更好的方
法了。還有人以為至善是在于那最值得尊敬的,也不能說他們完全錯誤。它既然是
差不多大家一致所追求的東西,就不能被認為毫無價值的,或下賤的。而且權力不
算是一樣好東西嗎?當然是的,那比其他的一切都被認為優越的,能夠說是軟弱的
,或無力量的嗎?或者名聲沒有價值嗎?但凡是最優越的,無疑有最大的名聲。不
值得說,幸福沒有憂慮或愁苦,而不為不幸和艱難所支配。因為即會在小事上,目
的總不外乎尋找快樂和享受。這就是人類所欲望的,他們之所以追求財富,尊榮的
地位,王國,盛名,和快樂,是因為他們認為一有這些東西,就可以得到滿足,而
被人尊敬,而得到權力,盛名,和幸福。可見人們由這些不同的欲望所追求的乃是
‘好’(bonum)而這不外乎由于大自然的力量,因為各人的意見雖彼此不同,但
都是以追求頂好的做他們的目標。”
詩二
“我願為奏一曲來表明
大自然統治萬有的真因,
她怎樣用定律維紐
宇宙秩序,怎樣用巧手
把那決不會松馳的繩索
系住萬物運行而不墜落。
加大果產的雄獅
雖受捕獲和拘系,
馴服地吃那給它們的食餌,
也怕那手拿皮鞭的主子;
但一旦鮮血觸犯了牙齦,
它們就會怒吼而回復素性,
沖破網羅,而用利爪和血唇
首先撕碎了它們的豢養人。
這豢養人的血流如瀉,
就在獅子們的暴怒之下。
鳥在樹顛發出誘人的鳴詠,
一旦被捕而關入樊籠,
得到蜂蜜和豐美的飼料;
但假如他飛到籠子的頂杪,
看見了他所心愛的樹蔥綠,
便用腳踢翻了給他的餌食,
為了樹林是他最渴望之地,
只有樹林才能引起他歌聲美意。
用大力把樹枝攀墜,
一松手它就立刻上回。
太陽降落了西邊晚景,
但沿了一條不可知的路徑
依然回轉了他的御駕,
出現在東方光芒四射。
萬物都樂于返本還原,
無一可維系勉強的平安,
除非能保一己的始終一貫,
造成一個穩定的循環。”
說三
(哲學表明財富的空虛)
“你們這屬世界的生物啊,你們雖沒有清明的觀念,但不能說全不夢想歸原。不管
你思想怎樣模糊,總也是把幸福作為目標。你的天性指引你到的是真幸福的目的地
,而你的各種錯誤所指引你離開的,也就是那目的地。我希望你考慮,人們用這些
方法,到底可不可以達到他們所要達到的目標。假如金錢,和尊榮的地位,以及其
他類似的東西所造成的,無非是‘好’,我們就得承認,凡佔有那些東西的人,變
為快樂的人了。但是如果它們不能實現所應許的,若是具有它們的人仍然缺乏某些
好的東西,可見它們不過是虛偽的幸福了。你是在不久的已往,頗有資財,所以你
應當首先答覆我︰有了大批的資財,你的內心絕對沒有被那不義的觀念所引起的煩
惱所困擾嗎?”我說︰“是的,我不能想起我的內心,從來沒有那樣的煩惱。”“
是不是因為缺少什麼,或者有些東西送到你面前,你不高興要呢?”我回答說︰“
是的。”“然則你所渴想的,是甲物的有,和乙物的無。”“我承認是如此。”她
說︰“然則那樣的人缺乏了他所渴想的東西。”“他是缺乏。”“但是當他感覺缺
乏,他會知足嗎?”我說︰“不會。”“然則當你享有很多財富的時候,你仍不知
足呢?”“我真不知足。”她說︰“然則財富不能使一個人無缺乏,或知足。從表
面看,好像財富是可以使人滿足的,其實不然。還有一點我覺得非常重要︰金錢的
本身不能保障它自己不離別它的主人,而走到別人的身邊去。”我說︰“誠然是如
此。”“不,你不能否認,那更強有力的人,有一天可以奪取他們的財富。法院的
糾紛是怎樣來的呢?不是因為人們在他們的財富被暴力或欺騙奪去以後,又想爭回
來嗎?”我回答說︰“是的。”她說︰“然則一個人,為保全自己的財富,必須尋
找外援。”我說︰“這是不能否認的。”“可見一個人用不著尋找外援,除非他有
可喪失的金錢。”“當然他用不著。”她說︰“現在把辯論轉過頭來,人們所認為
萬事皆足的財富,實際上他還是非有人援助不可。然則需要怎樣能和財富分開呢?
富人決不覺得饑渴嗎?財主的四肢,決不感覺冬天寒冷嗎?但你一定會說,‘是的
,不過富人有的是錢,可以滿足饑渴的需要,也可以御寒。’財富雖能滿足需要,
卻不能完全免除需要。因為,縱使所有急需的欲望,所有一連串的要求都被滿足,
然而不可填滿的需求依然屹在如故。我毋庸說,大自然極容易滿足,只有貪婪決不
能滿足。因此我要問你,如果財富不能免除需要,甚至還要增加它自己的需要,有
什麼理由你認為財富可以使人滿足呢?”
詩三
“富人雖從萬千金礦
拼命發掘資源充旺,
他貪心所得來的一切
依然不能叫他滿足。
他以紅海的珍珠裝飾自己,
大批耕牛翻種沃肥的土地,
但他一生的憂慮
糾纏著永不離去,
而且在他臨死的時辰,
他那不忠實的資財不與他同行。”
說四
(哲學又說明地位崇高的空虛)
我說︰“但是榮譽的地位,可以得到別人的恭維和尊重。”
她回答說︰“哎!那些職位能使任職的人得到道德免除邪惡嗎?我們卻常看見他們
不但不能去惡,反而使惡更加顯著。所以我們不願那些職位落到惡人的身上,這就
是嘉路土所以稱那在公職上居最高地位的諾紐為‘病的產物。’你知道最高的榮譽
,若加在惡人的頭上,是何等大的恥辱嗎?假如他們不是因特殊的榮譽著名,還不
致于十分顯出他們沒有價值。難道有任何危險可引誘你做得苛納土的同事嗎?你知
道他的頭腦是一個魯莽小丑的頭腦,而且是一個卑鄙的情報員。當我們知道一個人
不配居高位的時候,我們不能因為他居高位,就認為他有被尊重的價值。但是如果
你知道一個人確有智慧,你不能不認為他是值得尊重,至少值得稱為一個智慧家。
因為道德有其特別的價值,是它直接傳給凡有道德的人。但既然那從一群俗人中間
所得的榮譽不能產生價值,便可見那些榮譽沒有價值之美。
“這里還有值得注意的一點︰如果人們因被更多的人輕視,而更無價值,那末,崇
高的地位既顯出惡人的不是,就不會使他們受尊重,反而把他們弄得更糟了。而且
這崇高的地位本身也受了懲罰︰惡人把壞的性質帶到職位上去,使那職位因受了他
們的傳染而被污毀。為了使你承認真正的尊重不會來自那虛幻的榮譽,請你想一想
︰假若一個在羅馬多次做了執政官的人,偶然來到野蠻人的國家,那野蠻人會尊重
他那崇高的地位嗎?但是,若高位有其本有的尊嚴,那麼,無論在什麼地方,它就
不致于失掉功效,正如火焰不論在何處,都是熱的一樣。既然高位之被尊重,不是
由于其本身的性質,不過是由于人們之極不可靠的意見,那麼,這高位在不認識其
尊嚴的人當中就不值半文錢了。
“但這不過是就外國人的情形而言。即會在它們的發祥地,在本國人民中間,這些
尊嚴究竟能維持多久呢?試想當年羅馬提督的權勢是怎樣的偉大,現在徒有一個虛
名,而且對元老院議員階級的人們,是一個很重的負擔。提督在當時是糧食市場的
委員,也成為偉大的人物,現在變成了為人最瞧不起的人物了。我在前面已經說過
,凡沒有真美的東西,時而受人恭維,時而失掉了價值,完全是以有關系的人的意
見為轉移。那麼,既然高位不能使人得尊敬,也可能因惡人的污辱而變壞,可能因
時間演變而結束了光榮,也可能因某民族的鄙視而被估價很低的,我要問你,它們
到底有什麼本身的美,或能施給于人的美,值得人們渴慕呢?”
詩四
“尼祿用了推羅的紫色袍
和雪白的玉炫飾自傲,
像他那樣殘暴和驕奢,
徒然被一般人齒切心椎。
然惡人亦將最不榮譽的職位
賞給那受人敬重的人士。
那種邪魔所贈的褒榮
誰會承認它有光寵?”
說五
(哲學又說王權的空虛)
“王權和王的左右,能使人有勢嗎?有些人回答說,‘一定的,只要那幸福能維持
永久。’但古代和現代有許多例子證明,恰恰相反,有好些國王的幸福變成災難。
這是什麼權勢,甚至連其自身都無法保存!如果國王的權勢是幸福的泉源,那麼它
一旦失勢,就使其幸福隨之減少,發生不幸。不管人建的帝國怎樣擴張,總還有許
多國家,不是每一個國王所能統制的。所以不論在那一個方向,他那產生快樂的權
勢將中止,而它的消滅就使人感覺痛苦,所以每一個國王終不免要不幸比幸福多。
有一個暴君知道他的命運很凶險,他把王位的危機比作頭上懸刀的恐怖。權勢既不
能滌除憂慮,又不能避免恐怖,那算得什麼權勢呢?他們都願過一種沒有恐怖的生
活,但他們辦不到,他們還要夸耀自己的權勢。一個人既不能得著他所希望要得的
,你想那算是一個有權勢的人嗎?一個人走路高視闊步,表示尊嚴,後面跟隨著許
多僕役,你認為他很有權勢嗎?他對人民耀武揚威,恐嚇人民,其實他自己更怕人
民。因為他要表示自己有權勢,他就不得不听命于服事他的人。王位的自身尚且充
滿了許多弱點,我更用不著說國王的左右了。不僅是國王的權勢喪失以後,他的朋
友也隨著失勢,即令國王的權位不喪失,也是如此。辛尼加是尼祿王的朋友和老師
,尼祿王強迫他自殺。巴比念是一個很有權的廷臣,任職很久,安多尼努皇帝命令
他的士兵把他殺了。然而他們兩個人都願拋棄自己的權勢。辛尼加甚至想把他所有
的財產,交給尼祿,自己願意退休。但驅使他們趨于毀滅的,正是他們的財產和權
勢,他們兩個人都不能從心所欲。有權勢的人,恐懼權勢,那權勢有什麼可取呢?
想掌權,權不能給你安全,想棄權,又不容許你逃避。朋友既是由勢利而來,而不
是由道義結合,這種朋友有什麼幫助呢?得意時所得的朋友,即失意時的敵人。有
什麼害人的災難比之親近的敵人還更厲害呢?”
詩五
“是誰想得真正的權勢,
就必須降服他自己,
也不縱情欲作其奴隸。
盡管你傲睨不可一世,
征服全球而遠至印度
都在你法律面前栗懼,
盡管那遙遙涂尼島嶼
都服從你的統馭,
若不能屏除憂慮哀訴,
你的權勢就小至于無。”
說六
(塵世榮譽和出身高貴的空虛)
“榮名是怎樣的騙人,和怎樣的卑俗呵!一個悲劇家曾公道地呼喊著︰‘名譽呵!
名譽呵!你使許多無價值的人得意洋洋!’因為許多人享大名,是由于群眾錯誤的
意見。還有什麼比這更卑鄙的事嗎?凡被錯誤夸獎的人,听到過分的獎譽,自己應
當慚愧。如果是由于自己的勞績,而得到別人的夸獎,這對于一個智者的良心,並
不會增加快樂。因他權衡自己的快樂,不是根據俗人的議論,而是根據良心上的真
理。如果你視名譽的遠揚為美,就必視名譽之不能遠揚為丑。但我已經說過,有許
多的地方,不是一個人的名譽所能達到的。所以你認為著名的人,在地球的大部分
中,並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在我看來,所謂眾望並不值得一提,因為它不是出自
任何評判,也不是常住不變的。再者,我們知道,所謂出身名貴是何等無用和虛空
的名義!如果是因名望而得光榮,那名望不是屬于他自己的,因為出身名貴的光榮
,是由于祖先的功德。若稱贊能產生名望,那末,受稱贊的人,是那有名望的人。
所以若你自己沒有名望,他人的名望不能算是你的光榮。如果出身名貴有什麼利益
,我想只有一點,即是住在名人的家庭,必要毫不玷辱祖先的美德。”
詩六
“世上人類都是同一來源,
只有一位萬物之父為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