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对人生之谜的诗的解答 第一节   诗人与哲学家交换位置
    每一种抒情诗、叙事诗或戏剧诗

    都把一种特殊的体验突进到对其意义

    的反思的高度。

    狄尔泰:《哲学与诗人的人生观》

    生活在十九世纪末的狄尔泰,深深感到技术时代即将来临的产痛。他认为,现时代中出现的普遍的实在化风尚,就是一个不祥的预兆。他讲,“我们这个时代的最普遍也是最基本的特征就是它的实在论和它的世俗的旨趣。”⑴物理科学的方法建立了有效性知识的领域,驱使怂恿人们去支配世界。结果以数学为基础的物理学的方法肆意蔓延,甚至进入了哲学,而实验方法则进入了文学(如法国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和自然主义文学),“实在论的单一特征也出现在诗人和小说家身上.理想主义的激情失去了它激起人心的力量。”⑵

    科学怂恿着实在论,大地的构造的每一部分都被科学家测度勘察,植物和动物被收集起来送进博物馆,或者被学者们在书中分门别类,甚至人的头骨也被送上了实验的手术台。那些叫人目瞪口呆的科学发现缩短了人与地球的距离,人们畏缩地居住在地球上,却又在脚下肆意蹂躏大地。狄尔泰指出,现代人的心境更接近伏尔泰、狄德罗,而不是歌德。费希特、席勒的激情,谢林、荷尔德林的冥思已不复存在。自然科学产生出种种科学模式,不但浸漫了哲学、文学,也浸渍了人们的社会生活和日常思维方式,这是极为严重的事情。因此,“如今我们得问,对个体或人类来说,行动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渗透我们时代的深刻的矛盾出现了。我们对于事物的本原,对我们生存的价值,我们的行为的终极价值茫然无知,如坠五里云雾之中,在这方面甚至不如一个希腊人……。今天,我们被科学的突飞猛进所淹没,我们甚至已无力回答这些问题,这比以往任何时代都更严重。……科学思想趾高气扬,至高无上,而人的精神在领会自身、领会普遍的意义方面却无能为力,这两者形成了尖锐的对立,由此产生出当今时代精神及其哲学上的最终的主要特征。”⑶

    哲学本应是探究人的价值、生活世界的意义的科学。由于人类在开初认识自然的能力还相当薄弱,而认识、把握自然,又是人类刻不容缓的任务。于是,自希腊哲学以来,就有以人生哲学去解决自然实在问题的趋向,它必然导致反过来以自然实在的模式来解决人生哲学问题。这在近代以来越来越突出。狄尔泰在《施莱尔玛赫的青年时代》一书中就曾指出,着手解决人类的知识问题,自然实在的真实意义和要旨问题,总是萦回在谢林、黑格尔这些大师们的脑际。德国古典哲学的哲人们老在思考能否想象出一个更为壮丽的宇宙系统的概念。人的价值超越、感性个体的有限生命的意义问题一再有意无意地被耽搁了。

    然而,诗、文学与艺术却总是牢牢把握着人的生存的意义问题,很少离开这一轨道。每当哲学忘却了自己的天命之时,文学、诗就出来主动担当反思人生的苦恼。诗人总是在生活的体验中汲取,而没有陷入概念体系的魔套。诗人越是受生活力量的制约,越是竭力要想悟彻生活之谜。所以,诗的历史揭示了人们感受和领会生活的意义的无限可能性,以及人性与世界的关系的真实价值。诗人仍是真正的人。普通人对生活的反思太无力,不能使自己在人生观的混乱中找到一个稳固的位置。而哲学家们又往往跑到虚假的形而上学的体系中去,陶醉于概念游戏。

    狄尔泰认为,现代世界是传统的宗教精神的影响逐渐消退的时代,是科学思想的效用越来越被人们所接受的时代,形而上学的戒律不断削弱幻想的力量,因此,必然出现诗人与哲学家交换位置的情况。这即是说,本来应该由哲学家去把握、追思的问题,如今由诗人来追问了。诗人坚持把注意力集中在生命之谜上,他们对用具有普遍有效性的形而上学这样一种关于世界秩序的理论来解释生活之谜深感失望,因为生命必须根据自身来加以解释。

    从诗人的思考方式出发来解决人生问题,在狄尔泰看来,在现代是从叔本华开始的,这一精神随着与具有体系的哲学日益尖锐的对立而逐步发展起来,现在它成为新的一代哲学兴趣的中心。他宣告,由于长期的科学哲学的统治,现在出现了新的哲学,哲学现状的特征是,哲学的最强大的影响不是来自体系,而是来自非教条化的哲学思想,它表现在文学和诗歌之中。如今,戏剧、小说、抒情诗都表现出强烈的哲学冲动。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梅特林克等,都成了大哲学家。

    狄尔泰的这一见解是颇为精辟的。我们看到,在本世纪以来,随着科学理论的进一步发展,随着逻辑经验主义、系统论、操作主义、控制论、人类学等哲学或心理分析等准哲学的飞跃发展,文学、诗歌、戏剧则愈来愈哲学化了。表现主义的诗文,存在主义的小说,荒诞派的戏剧等等,都成了哲理玄思。里尔克的形而上学、卡夫卡的形而上学、康拉德的形而上学、普鲁斯特的形而上学,纷呈出一派光怪陆离的新哲学景象。

    但是,诗歌、文学的形而上学化毕竟是一种不正常的现象它只是表达了诗人们在人类历史的巨大**面前知其不可为而为的毅力和精神。实际上诗与哲学终究还是有别的。人生价值的形而上学的反思仍然应该是哲学的任务,诗应该永不脱离人的感性的感受、情感的领域,给处于寒冷的世界中的人以温暖、安慰、柔情,给处于生存的迷茫中的个体提供一个充满激动人心的温爱的心境。狄尔泰是多少敏感到这一点的。他在谈到古日尔曼时代的赞美诗时说,“它是那把个人互相维系在他们的存在的最高要素中的共同精神的表达。它吐诉出伟大的心灵颤动,这种心灵活动在节日中,在祭祀时,在大战前夕,在对死去的英雄的思念中,在把新娘引入新房时的节日般的气氛中,在节日的**队伍穿过人群的狭道时充溢激荡。”⑷正是诗展示了心灵的伟大力量和对人生意义的永恒渴求。

    因此,狄尔泰认为,诗人出来担当哲学家,只应是促使一种新的哲学的产生,而且这也是必然的。他举出荷马史诗、希腊悲剧之于希腊哲学,文艺复兴的文艺之于十七、十八世纪哲学,德国古典文学(狂飙突进运动)之于德国古典哲学。

    那么,如今的诗人哲学家所预示的是一种什么哲学呢?狄尔泰指出,他们所预示的就是生命哲学。“我们正处于传统模式的形而上学的终结之时,同时又在思考我们要终结科学哲学本身。这就是生命哲学的兴起。每一次新的拓展都要抛开一些形而上学的成分,更加自由独立地去开拓。上一代人中有一股主导力量形成了。叔本华、瓦格纳、尼采、托尔斯泰、罗斯金、梅特林克逐一对青年一代发生影响。他们与文学的天然联系加强了他们的冲击力,因为诗的问题就是生活的问题。他们的方法是深切地去体验生活,否弃一切原则上的体系的假设,这种方法一开始就直接指向人的生命过程,力图从中归纳出生命的普遍性特征。”⑸

    如今,人的历史境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传统的形而上学体系应该寿终正寝了,因为它已不再适应改变了的人的历史存在,它所精心构置的关于世界的理性认识不再能继续解释新的生活事实。狄尔泰呼吁:让我们努力把握现代生命哲学的本质吧!当人们对基于普遍有效性和逻辑基础的方**的依赖逐渐减少时,这就已构成了哲学的一个方面。从生活体验出发来对生命的意义作出解释,它应具有十分自由的形式,应以开导、领悟、信仰来取代系统化的论证。在形而上学这种虚假的普遍有效性的科学被永久地摧毁以后,我们必须根据自己的内心体验来确定生命的价值、目的和准则。

    诗人的反思和追求进入了形而上学之域,这一现代历史现象的首要意义就是宣告了传统形而上学的破产,正是这一点,使现代诗人对哲学的促进与以往几次历史上出现的诗人对哲学的促进有所不同。它表明,科学的世界与人的生活世界是截然不同的两个领域,以科学世界观和方**为基础的形而上学体系无法解决人的生活世界的问题,尽管传统形而上学提出了无数的理论模式,并且总是无休止地从一种可能性推导到另一种可能性。形而上学体系中的争端,也不过是用一种理论形式去代替另一种理论形式而已,它并没有解决隐藏在形而上学内部的根本矛盾,“这就是:形而上学的目标最终又想要解决世界和生活之谜,但它又用一种实在科学的普遍有效的形式去解决生活之谜的问题。前一方面使它趋向于宗教和诗,后一面又使它趋向于科学,结果,它成了既非科学,又非诗或宗教的东西。”⑹

    长期以来,形而上学之所以能够生存下去,仅仅是因为,生活之谜的一个方面是可以由思维概念来规定的。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黑格尔就是这么干的,但他们的哲学尽管囊括了宗教、科学、甚至艺术,却是一种不伦不类的东西。科学(关于实在的因果知识),宗教(关于人的行为目的和责任原则的意志态度)和诗(关于生活的意义),实际上是三种不同的普遍性态度,它们之间的关联完全是建立在感性个体的有限生存的历史生活体验之中的。主体只不过以这些态度的某一种去对待客观对象罢了,如果要撇开历史生活的体验,在此之外去找一个统摄所有态度的理性,就成了十分荒谬的作法。所以,实在因果知识、价值、意义等范畴实际上来源于不同的生活态度,它们不能互相推演出来,或从另一种更高的理念推演出来。

    狄尔泰的这一见解是十分重要的,他的意图在于指明,科学的问题不能用宗教和诗的思维方式去解决,而事实上,科学的发展就是在不断排除传统的宗教意识和古老的诗的意识,并取得了很大成果。反之亦然,涉及人生的价值和意义的宗教和诗的问题,同样不能用科学的思维方式来解决。想一想维特根斯坦的着名论断:“我们觉得即使一切可能的科学问题都能解答,我们的生命问题还是仍然没有触及到。”⑺但实际上,科学的思维方式至今仍然不断涉足宗教和诗的领域。这显然是不合法的。所以维特根斯坦要讲,确有神秘的东西存在,但它是不可说的。

    追求普遍有效性的愿望,本是出自于人企图控制自然和社会的要求,它在十八世纪达到了普遍化。十七、十八世纪的哲学成就就是概念的抽象化,普遍的理性化,甚至当时的怀疑论和神秘主义也是以概念抽象化和普遍理性化为前提的。但正是这种普遍的理性化意味着人的心灵的枯竭,完整的处于一定历史阶段之中的有限个体绝不是那种抽象化了的人的概念所能穷尽的。所以,普遍的理性化,也就是普遍地遗忘了人的感性生存,面对这一历史境遇,诗人出来取代哲学家,就不但合法,而且也是诗人的圣职。

    ⑴《狄尔泰选集》,1976年英文版,第109页。

    ⑵⑶《狄尔泰选集》,1976年英文版,第109页、第111页。

    ⑷狄尔泰:《论德国诗歌和音乐——从德国诗歌和音乐研究德国被思想史》,1933年德文版,第44页。(以下书名从简)

    ⑸《狄尔泰选集》,1976年英文版,第114页。

    ⑹狄尔泰:《哲学的本质》,1961年英文版,第64页。

    ⑺维持根斯坦:《逻辑哲学论》,中文版,第1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