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孰無心,道不外索,患在戕賊之
耳,放矢之耳。古人教人不過存心、
養心、求放心……保養灌溉,此乃為
學之門,進德之地。
陸九淵︰《與舒西美》
在狄爾泰的本體論的詩的學說中,體驗佔有極為重要的地位。他曾經較為詳細地剖析過詩人的體驗的成份和要素。三十多年來,我們的文學理論和文學批評也是十分強調文學家、藝術家對生活的體驗的。但究竟什麼才叫做體驗生活,似乎並沒有完全弄清楚。
另一方面,體驗的問題,又不僅僅是一個關涉文藝創作的問題,也是一個關于人的生活方式、人生詩意化的問題。隨著現代技術社會的發展,人們越來越追逐外在的東西,體驗問題也就變得突出急迫起來。
關于體驗,狄爾泰的大致看法我們在前面已經有所涉及。這里,我們作一些更進一步的了解。
狄爾泰關于體驗的見解,有兩點透闢之處,一是體驗與生活的共生性,一是體驗的內在性。所謂體驗與生活的共生性是講,體驗與生活彼此是不可分割的,體驗著就是在生活著,生活著就是在體驗著,不可能有那種專門拈出一個體驗的動作去造作一個生活,也不可能有一個生活擺在那里,讓人去體驗。生活就意味著每一個人都在循環往復地體驗著它。生活本身就是由命運、遭遇、誕生、死亡、變無、歷史等要素組成的,而這些要素也構成著體驗的要素。狄爾泰講,體驗就是感性個體把自己的知識與自己的自我在與生活世界及其命運的遭遇中所發生的許多具體的事件結為一體。
從這一點必然就要推導出,體驗必須是從生活著的感性個體的內在感受出發的。體驗也就是從自己的命運和遭遇出發來感受著生活,並力圖去把握生活的意義和價值。體驗本身具有一種穿透的能力。于是,體驗與生活的共生性就只是從可能性上來講的,而並不具有必然性。因為實際上,許多人只是盲目地生活著,並不企求去突破自己生活的晦暗性。也許可以這樣說,生活著,不一定是在體驗著,但體驗著,就必定是在生活著。一種是非體驗的生活,一種是體驗著的生活。體驗需要有靈魂要求把生活的種種關系和基于這種關系的經驗結合起來的內在要求,是生活著的反思,或反思著的生活。因而,體驗是一種意指向意義的生活。
詩人的生活必然是體驗著的生活,反思著自身的生活。詩人與現實生活的聯系是通過一種內在的過程來實現的,它不是一種觀察的關系、認識的關系。詩人並不是要觀察出現實的某種理論體系,也不是要從中歸納出什麼結論,而是溶浸于其中,體味著、拈量著,摸索其中的真味(意義)。這是一種滲透著思想的情感活動。在人類社會中,由于一般社會歷史和心理行為的影響,個人的命運也就是人類命運的更為普遍的類型的表現。盡管它似乎表現為一些孤立的、偶然性事件,卻蘊蓄著普遍的意義。
因此,所謂體驗生活就詩人來說,就是透視自己的內心情感。詩人自身的內在生活的結構本身,決定了他的體驗程度的深淺,也決定了他的內在價值的深淺。缺乏內在感受、缺乏內在精神的人,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詩人,哪怕他會寫出華美的詩句,會精巧地摹寫現實。詩人之所以能把一件具體的事件提高到真正富有意味的高度,就在于他能從自己的內在精神出發,去透視具體的生活事件的意義。
當然,詩人的體驗不只限于個人的人生體驗和親身的經歷,也可以通過了解別人的現在和過去的體驗以及可能的遭遇,也可以從某種世界觀(哲學的或宗教的)那里取得體驗的源水。狄爾泰說,詩人的創造活動的基礎包括︰1)個人自己的體驗;2)對他人體驗的領悟;3)由觀念推導和深化的體驗。所有這一切都可能促成詩人的內在沖動,但關鍵在于,不管他從什麼那里去選取,也不管他去選取什麼,詩人的世界觀之源必須是自己的內在感受,所謂的“中得心源”,必須是從自己看出去的,從自己的內在性去結構的。他必須以自己的命運感為根據去接觸生活中的難題,他只有從自己的遭遇出發去領會一切事物,而這種領會只能是想象和感情的移入的把握,這樣生活才會展現出自己的奧秘。這種由詩人本己的內在意識出發去把握著的體驗,最終才凝聚為一種中心動機在作品中呈現出來。
就藝術創作來說,“中得心源”的東西,才是最具有藝術真實的東西。所謂“觀察生活”的說法,實際上是不通的。生活是觀察不出來的。觀察得到的只是外在的活動。所謂下去觀察生活,結果成了走馬觀花,訪問生活,卻並沒有成為自己的命運。這種觀察並沒有使藝術家把自己擺進去,所以也只能停留在反映的層次上。結果,即使像那些被捧為在我國當代最早運用“意識流”來反映生活的小說家的作品,除了空洞的外殼外。並無更多的內在的東西。
命運是人自己帶來的,生活世界如果沒有人,也就沒有命運。人造命運,命運造人。沒有擔當命運,沒有與命運踫撞,沒有進人自己的內在反思,觀察就是過目無心、視而不見、孰視無睹,反映就只是高超的技巧加上淺薄的內容。
藝術並不僅僅是反映,更重要的是造就一個有意味的世界,人們可以在其中得到安寧的世界。它要求藝術家能夠從自己的內在體驗(反思)出發,去透視生活。體驗生活歸根到底是反思自己的生活。狄爾泰講,詩的創作也可以是從某一哲學的或宗教的觀念出發,是因為這些觀念本身就是來自于哲人們”個人的獨特內心體驗,而不是來自于虛假的理論上的或邏輯上的設定。歸根到底,它是出自內心的東西,而不是外在的東西。
體驗的內在性實際上就是講,詩人在感受生活時必須有一個先在的意向結構,它決定了詩人感受的方式、向度和敏感性。先在意向結構才使藝術世界的意義構成成為可能。詩人從先在意向結構進入歷史,去創造人生的意義,尋自己的根。走出去,作一些外在的觀看,結果,作品越淺薄;返回來,作一些內在的反已照察,結果,作品越精深。現當代許多中外著名作家的成敗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如今,我們的作家、藝術家最缺乏的恰恰就是自己的內在的東西。看別人,不如多看看自己。
體驗是尋求意義、指向意義的活動。在狄爾泰那里,哲學、宗教、詩的世界觀都是從體驗中生發出來的。體驗就要注入生命,創造意義,使自己的生活變得透明起來。因而,它實際上是一種有意義的生活方式。麻木于沉淪,沉淪于麻木的人,是談不上什麼體驗的。麻木的人內心空空如也,沒有靈魂,呆痴地承受生活,盲目地順應生活,所有人之為人的價值、意義、超越等問題,在麻木的人那里,都是不存在的。他們從不考慮自己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的。要求人們主動進入體驗,也就是要求人們反思、體味自己的生活,尋找生活中有意義的情調,而不是在按鐘點規定的勞作和空虛的休閑中消磨一生。
但是,要把渾渾噩噩的生活變為一種有意義的生活,按狄爾泰的思路,則是變為一種哲學式的、宗教式的、詩一般的生活,又不能是盲目接收一種形而上學的體系的虛假設定,仍然還應從個人自己內在的感受出發,從自己內心的體驗出發。這有些相當于陸王所提倡的“求放心”、依“明覺”的功夫。朱子那一套存天理、格物致知的道理,實際上是以外在的規範異化人生。
體驗的生活方式就是“求放心”的生活態度,就是依“明覺”的生活態度。它要求人們返歸本心,認真體會什麼是幸運與苦難、黑暗與混亂、價值與意義,並在內心反復琢磨關心自己的靈魂的去向,它要求人們完全依靠自己對自身的命運、死亡感、遭遇的反省,通過自己的力量,替自己創造出現實世界不可能給他提供的富于意味的東西,它要求人們充分體識內心、充實內心,不致于在習慣中、麻木中、不加思索的理所當然中、固定不變的例行公事中,失掉自己的內在靈性。進入了體驗,才能擺脫貪欲與無聊、恐懼與冷淡的約束,才能企望達到一種審美的自由生活之境。解釋學後來一再強調“認識你自己、領會你自身”的觀點,其用意也正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