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的强化能够达到直至把事物
变形的程度,使得不能说的话说出来,
使得其他方面看不见的东西成为看得
见的,……审美转化就这样变成了控
诉,也变成对反抗非正义和恐怖的行
为的祝福,变成对那些仍能加以拯救
的东西的祝福。
马尔库塞:《审美之维》
人的感性是一个社会的基础,因此,本体论上的审美革命,首先是人的感性的审美解放。马尔库塞有时也把人的感性称为主体性,就是这个道理。它以人的内驱力、本能结构为本源,通过人的灵性、激情、想象、无意识、智力、魄力等感觉力量显现出来。虽然主体性(感性)表现为个人的力量,表现为个体有限生命的特殊的历史,以及激情、欢乐、悲哀等经验的特殊历史,但却具有政治价值。它不是生产力,却决定着个人的命运。
马尔库塞指出,主体的历史的实际表现固然是受其阶级地位决定的,但阶级地位并不是感性个体的命运的基础,并不是那碰巧发生在他们身上的命运的基础。阶级斗争并不总是能为情人们不能继续生活在一起这一事实负责。满足与死亡的本能的趋同才具有真正的力量。人类与自然的千丝万缕的纠缠使人类能在所给予的社会关系中保持自己的原动力,它总是突破阶级的框架。总之,把爱、欢乐、悲哀、希望、绝望这些因素非本体论化,把它们驱入心理学的领域,是十分简单粗暴的作法。
在这里,浪漫美学传统所一再强调的命运的生命力量再次突出出来。马尔库塞甚至认为,即使到了完全自由的社会,彻底消除了一切异化的社会,仍然有个人命运的问题,仍然有感性个体的满足与死亡的问题。人们很难想象会有一种消除了所谓机遇或命运的社会,比如十字路口的偶然相遇,情人的邂逅,以及偶然跌入苦境等。即使在技术上几乎是绝对精确的极权主义制度里,也只是命运的形式有所改变而已。
人的感性具有这样一些本体论上的特质,这表明,人的感性只有由艺术和诗来救护。因为只有艺术和诗永恒地祝福人的激情、回忆、想象、爱恋、苦恼,并创造出一个属人的世界,肯定那些处于极端的情境中的人的经验,那些在爱情、死亡、罪行、失败、欢乐、幸福、懊悔中达到顶点的经验。艺术作品的内在逻辑确立了另一种理性和感性,反抗那些与占统治地位的社会制度结为一体的理性和感性。因而,艺术与诗才具有永恒的性质。“艺术以自己全部的理想性质证明了辩证唯物主义的一个真理——主体与客体之间和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永久的不同一性。”⑴艺术和诗与人的感性一样,也具有本体论的性质。
人的感性与艺术和诗具有本体论上的内在关联,由此推导出来的结论是,工业文明中人的感性的沉沦也只有由艺术和诗来拯救。“在艺术中所出现的那种远离变革实践的成分应被视为未来解放实践中的必要成分——视为‘美的科学’,‘补偿和满足的科学’。艺术不能变革世界,但它可以为变革那可能变革世界的男人和女人们的内驱力作出贡献。”⑵实践的变革绝不只是政治意识的发展,它的目的在于发展一个新的需要系统,这一系统包括从剥削的统治下解放出来的感觉、想象和理性。人的感性的审美解放才是发达工业社会中面对科技力量的人的解放前提。一种新的感性将体现出未来革命新型的历史形式。
应当注意的是,马尔库塞再次着重重复了席勒和早期浪漫派的这一思路:一场真正的社会革命要想获得成功,一个真正自由的社会要真正建立起来,首先得经历一场人自身的审美革命,只有通过审美状态才能进入自由。马尔库塞进一步把这一思想明确为,现实社会的革命须以心理革命为基础。只有先经过心理革命,造就出有新的感觉的人,现实社会的革命才可能完成。
所谓心理革命,就是本能结构(需要系统)的审美变革,感性的审美生成。其目的就是要把冥想、诗意、意象、激情重新引入人的感觉、发展出一种新的感性。“在原欲转化为爱欲的过程中,生命本能发展了它们的使人产生美的享受的秩序,同时,理性也变成能使人产生美的享受的了,以致它能在保护和丰富生命本能的名义下包括和组成需要。审美经验的根源重新出现——不只出现在艺术文化中,而且出现在为存在本身进行的斗争中。”⑶
马尔库塞的这种心理革命明显地借用了弗洛伊德的原欲升华学说。他对人的感性的审美生成的论述几乎处处显出弗洛伊德思想的色彩,只不过同时又保留着马克思哲学的社会批判性。他认为,感性的审美生成意味着生命本能战胜侵略和罪过,并将在社会尺度中鼓励要消灭不合理和穷困这一富有活力的需求。“破坏正常交往与行为世界的原始的破坏性的**力量进入了文学之中。这些力量的真正本性是不合理的或自私的,它们是反抗社会秩序的隐蔽的**者。由于这种文学揭示出了超出所有社会控制的爱欲和死神的统治,它就引起了实质上是破坏性的需要和喜悦。”⑷感性的力量是巨大的,由于历史的异化现象,它一直处于潜抑状态,只有艺术与诗肯定它,祝福它。如今,马尔库塞提出的是要通过审美革命把它解放出来,成为一种现实的力量。
因此,马尔库塞呼唤新的感性。新感性将变成社会实践,它反对压抑性的理性的禁令,召唤想象的感性力量。它不受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统治者的理性控制,而是受知性能力与感性需求之间的中介者想象的支配。由于资本主义的一维社会迫使它的所有成员都接受同一种感知中介,不顾不同人和不同的普遍经验世界,新感性由此登上历史政治舞台,表明与资本主义一维社会决裂的深度。因此,新感性的审美力量具有艺术的否定性和超越性。否定性要求个体否弃技术管理、生产过程、道德良心、本能结构中的一切异己的因素,使人的本质和社会存在达到同一性;超越性要求个体在现存社会中超出现存社会关系和社会技术的系统,进入灵性的领域。
否定性和超越性使感性个体具有艺术的、审美的感觉方式。因为,在马尔库塞看来,艺术的本质就是它由否定性、超越性。它是另一种生活,是与现存社会相对立的具有否定性和超越性的另一维。它控诉陈旧的阻挡历史发展的社会生活,呼唤解放的意象。因此,感性的审美生成就是把艺术形式变为感知形式。在宣传工具把现存社会强加给人,凝固成一种自足的封闭的自动化系统的今天,在生活消失了,自动化吞噬了物品、服装、家具、妻子的今天,人们渴望感觉方式的艺术化,以此来打破一维社会中的直接性。这样一来,自由的实现才能不只体现在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中,而且也体现在人的关系中,体现在他们的语言和沉默中,他们的神情和目光中,他们的敏感、爱、恨、悲哀与欢乐中。
新感性的诞生使人“飞入灵性”,坚守内在领域,从而把握着“美的瞬间”。这种满足与平静的瞬间使感性个体具有了自身超时间的永恒性质,使有限人生化喜悦的瞬间,升华为诗一般的、艺术作品式的永久的存在。美的瞬间与永恒的需要在此达到了同一。
这种同一性是通过什么中介来达到的呢?是诗化的语言。马尔库塞说,艺术和诗能说出与其它经验语言根本不同的语言,因而能唤起解放的意象和需要。阿多尔诺讲得更玄,诗的语言总是依偎着人生的精疲力尽,使人在无法逃避的冲突的缓解中依然感到愿欲和死亡的阴影。于是,整个生命由于充满悲戚的神秘微笑,都浓缩在一个短瞬的时间里。在欲绝灭人的足迹的世界中,诗的吟哦使个体内在地感受到自己的美的死亡。诗的语言本身表现为绝对的孤独,但却在自身聚集着一种属人的普遍联系。这就是瞬间与永恒的同一关系的依据。
新的感性的审美的诞生,将不仅是一个自由的属人的社会诞生的依据,也是有限生命的价值超越的根本保证。这可以说明,新马克思主义美学仍然在循着浪漫美学的传统往前走。
⑴马尔库塞:《审美之维》,1970年英文版,第29页。
⑵马尔库塞:《审美之维》,1970年英文版,第32页。
⑶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1955年英文版,第204页。
⑷马尔库塞:《审美之维》,1970年英文版,第20-21页。